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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庄混身簌簌颤抖。
其实孙知见母亲神情激动,也已经后悔,只是坚持原则,一时下不了台。
陈之过去扶着母亲,对哥哥说:〃快道歉,快向母亲道歉。〃
这时候季庄不知何处来的勇气,指着陈知说:〃你给我走,你太高太大了,父母不配你,这个家也不配你。〃
之之见事情弄拙,把兄弟推到大门口,〃我陪哥哥出去走走。〃她扬声道。
陈开友过来握住妻子的手,他是男人,再伤心一时也挤不出眼泪。
过半晌他轻轻地,委曲地,自言自语般说。〃季庄,我若单为自己,哪里找不到一口饭吃,即使做了三十年的奴才,也不净是为自己,学会拍马屁、钻门路、投机、取巧,也没害过旁人,只为生存,季庄,我凯真的如此不堪?〃
他的妻子不晓得如何回答。
忽然之间,陈开友觉得两顿凉飕飕,似有东西在脸上爬,立刻本能地伸手去拂,这才知道,自己已忍不住流下眼泪。
他这才哽咽地同妻子说:〃是我自欺欺人了,我是庸才,出尽力气,不过如此。〃半生不得意事一起涌上心头,长叹一声。
老祖父祖母早已躲入房中,不理他们这一代的事。
偏偏这个时候,门铃一响,有不速之客驾临。
季庄万念俱灰地去开门,见门外站着一个穿花裙子的洋妇,染就的金发,上唇有胡髭,一身狐骚臭,吊着沙哑的嗓子捞娇俏,她说:〃我找李察季。〃
季庄的神经绷得不能再紧,见到这个奇景,怔怔地看着她,忽然之间歇斯底里的笑起来。
季力连忙迎出来,〃苏珊,这是我姐姐与姐夫。〃
他把洋妇扯到三楼自己房去,季庄只听得客人批评道:〃房子虽大,太旧了一点。〃
六月以后,什么样的怪事都出来了。
本来陈家上下三代可以母慈子孝的过完这辈子,老人家延年益寿,家主安然退休,主妇无忧无虑,少年们精益求精,甚至连舅爷都可以继续风流惆傥。
此刻这台叫幸福家庭的戏忽然演不下去了,原剧本中角色的性格全部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失去连贯性,善良的季庄头一个不晓得如何适应。
陈开友把妻子紧紧拥在怀里。
时光像是倒流回去,孩子们像是从来没有出生过,陈氏夫妇彷惶、凄清、无奈地凝视对方的脸,似在找一个没有答案的答案。
幸亏门铃又再响起,他俩不得不回到现实世界。
这次由陈开友去应门。
来人是季力的女友吴彤。
在平时,陈开友当尽力为妻勇遮掩,此刻,他实在是累了,半生委屈求全,低声下气,并没有为他带来什么,他横是横豁出去,疲倦的说:〃都在楼上。〃
奇是奇在吴彤也穿着差不多式样的花衣,大抵中外女性一过三十,必然要用大花衣裳来挽回一些什么,她一手推开陈宅男主人,冲上楼去。_
这一会儿,只听到楼上轰隆隆巨响,像掀翻了不知什么,接着是女子尖叫,男了吆喝之声,跟着房门被大力关闭开启,全屋震动,油灰巅巍巍地纷纷剥落。
老祖父急急出来问:〃什么事,什么事?〃
他以为是儿女媳妇大打出手,可是他们贤伉丽好端端站着,这才知道仍是那不争气的舅爷。
老人家也动了真气,顺手取过不锈钢拐杖,站在梯口,准备发话。
吴彤先下来,一脸红指印,裙子肩膊被撕破,眼泪鼻涕地找电话要拨三条九。
老人家大发神威,一手拔电话插头,也顾不得媳妇的面子,大喝一声:〃都给我住手,季某,你下来!〃
季力出现了,他身后是那个外国女人。
老祖父一字字地说:〃季某,这始终是陈宅,不容你放肆,本来亲戚上头,理应互相照顾,但是此刻你闹得十分不像话,我只得逐客。〃
那洋妇犹自尖声问:〃那老人是谁?〃
季力急了,来求姐姐姐夫,〃这纯是误会——〃
季主城乏力地摆摆手,〃我无能为力,你搬出去吧。〃她不理了。
包袱是人为的。
你若乐意扛,一辈子有得你扛的,分量越添越重,活该九死一生。
索性不理三七廿一,卸在一边,也不见得会叫雷公劈死,李庄决定不再理会,她走回房间,关上门。
房间里的私人电话响了,季庄多希望自己只有十七岁,一取起话筒,天南地北的与女同学说上两车活,是,中年女子也有梦想。
电话那头是女儿怯生生的声音。
〃妈妈,哥哥与我可以回来了吗?〃
季在语气平静,〃你们已经长大,都有正当职业,不用回到这个腌狭窄的家来,都给我走吧。〃她挂上电话。
那边陈之用的是地铁站的公共电话,她叹口气同哥哥说:〃都你不好,你竟骂父亲是奴才。〃
〃我只是劝他不要做奴才。〃陈知辩道。
〃你的口气那么难听,难怪他误会,快回去解释。〃
陈知拂袖,〃我从不解释——〃
〃讲原则的时候不是不能讲亲情,他是爸爸。〃
〃爸爸早就变了。〃陈知痛心的说。
利用职位接帖子,尽跑到那种无聊的鸡尾酒会去站着做布景极装饰品,偶而有一张半张彩照在报尾巴登出来,便忙不迭喜孜孜剪贴,津津乐道:〃你看大冲动爵与我笑得多么愉快。〃
老板出国或升级,他第一个去安排筵席庆祝,勒令一家子跟着他去打躬作揖,陈知冷眼旁观,认为父亲毋需做得这样低级,亦毋需当一种享受或是娱乐来做。
平日的不满,一半也是为父亲不值,一并发作出来。
最令人难过的是,陈某人如此会做也并不得宠,升到最后,升无可升,才只得升他,总比人堕后十多廿个月上去。
〃爸爸是好爸爸。〃
〃对不起,之之。〃
〃你同父亲去说呀,〃之之生气,〃我不管你今晚睡在哪里,我被逼到张学人家去。〃
之之拨电话给张学人,咕咕哝哝说半晌,才露出一丝笑容。
张学人开小汽车出来接女友,他把那间小公寓的锁匙及地址交给陈知,〃地方很舒服,衣柜里有睡袋。〃
陈知只得接受这个好意。
小汽车噗噗开走。
之之同张学人说:〃以后都不回去了,住在你家吃你用你。〃她一脸娇嗔,可爱动人。
张学人看得呆了,清清喉咙方说:〃从前我觉得供养女性的都是笨伯。〃
之之的心咚地大力一跳。
〃现在我明白了,能够同喜欢的人在一起,细节根本无所谓。〃
之之听了十分感慨,看,他始终没有作出任何承诺。
她考虑一会儿,〃我还是回家的好,请你把车子调头。〃
张学人没有勉强她,〃我在门外等你十五分钟,你不出来,我就把车驶走。〃
之之点点头。
她用自备锁匙开门,偷偷进屋,重重抒口气,客堂间一室白兰花香,之之轻轻走到二楼露台,朝街上的张学人挥挥手,示意他回去。
小车子拐个弯驶开。
之之一转头,看见祖父站在她身后微笑,之之吐吐舌头。
〃你兄弟呢?〃
〃不敢回来。〃
〃你爸小时候若对我忤逆,用铜头皮带抽他。〃
之之吓一跳,〃为什么这样暴力?〃
〃镇压不用暴力用什么,叫他皮肉受苦最最实际,讲道理讲到几时去。〃
之之大大讶异,〃爷爷,这是我们一贯作风?〃
〃自然,你没听过棒头出孝子这句名言?〃
〃没有商量余地吗?〃之之恳求。
〃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一家之主,事事与人商量,威风何在。〃
之之明白了,统共明白了。
〃家里今天闹成这样,就是因为万事有商有量。〃
祖父用布罩遮起鸟笼。
之之说:〃黄莺儿都不唱。〃
〃天气热,唱不出。〃
真的,一定是因为天气的缘故,怎么样还能强颜欢笑,吱吱喳喳地唱得起来。
第二天一早在厨房碰见母亲,之之若无其事地央求妈妈替她留三双平跟鞋,款式一早看中,等到七折才买。
之之笑道:〃总要有人托市。〃
她母亲喝着咖啡,没有言语。
之之惨兮兮问:〃妈妈,你怎么连我怪在一起?〃
季庄心灰意冷说:〃你仍穿六号鞋吧。〃
回到公司,女职员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谈论国是,层次像是突然提升,搁下个人恩怨是非,研究前途去留,但听仔细了,心态仍然自私,目光照旧浅窄。
还都是呱呱叫的大学毕业生呢,港大、中大、伦大,济济一堂,之之也是其中一员。
当下有人转过头来,〃陈之立刻可以走。〃
陈之不是好相与的人,那时反唇相稽:〃你补我三个月薪水,我当然马上走。〃
〃温哥华不好,一天到晚下雨。〃
〃小姐,下狗屎也不妨,什么关头了。〃
真的,连用词是否鄙俗也顾不得。
台面上电话响了又响,才懒洋洋去接听,若是私人找,便捧住话筒不愿挂断。
之之台下几个新户口都告取消,旧帐目也拖慢来做,公关公司最直接看到市面的荣衰。
年头生意忙得几个女孩子差些儿哭出来,曾经发过四个月红利,此刻闲得慌。
年中已经这样,年底还堪想像。
〃去看场笑片〃
〃谁笑得出来?〃
〃你阿姨是美国人。〃
〃亲属团聚此刻才办八零年的申请,等到廿一世纪还没轮到我。〃
〃早晓得去年庄臣追我,态度就该好些。〃
之之走进茶水间,看到已婚的女同事李张玉珍心不在焉。
之之问:〃怎么回事。同老公吵架?〃
对方设精打采,〃做人没意义。〃
之之笑道;〃愿闻其详。〃
〃这个时候可怎么生孩子呢。〃
之之笑,〃你自己懒得眠干睡湿就算了,何用怪大时代。〃
〃就是你这种人多,〃女同事抱怨,〃乱乐观阶,所以战争纪录片中逢有炸弹下来,就有满街幼儿可怜的乱跑。〃
之之大吃一惊,〃你想到什么地方去了?拜托拜托,神经千万别错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