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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草萋萋,树高叶稠,浓绿古荫中,溪水如一条白亮的带子从山崖间跳跃而下。狂奔了小半夜,出了一身臭汗。楚狂歌捧着水喝了几大口,脱去衣服,跳进水里痛快地洗了个澡,把衣服洗净,晾在水边石头上。
等衣服晒干换上,太阳已经升到半空。
楚狂歌穿上衣服,牵马徐行。
绿荫满地,鸟鸣呦呦,阳光透过叶隙映在地上,照出光斑斑点点。
楚狂歌低下头,风吹动树叶,地上光斑不停地摇晃。他的心此时不也是这样的?摇摆着,错乱着……楚狂歌抬起头。林叶摇动,叶隙间金光闪烁,晃得他眼花。强撑着他一夜疾奔的自尊、愤恨突然崩溃,再也无力束缚心底更深处的担忧与痛惜,楚狂歌不禁仰面放声狂笑,大声喝道:“好啊,顾天逸!算你狠!”
将牙关一咬,楚狂歌翻身上马,兜转马头,朝回路奔去。
离开时,煎熬着他的是自尊与不甘,回去时,煎熬着他的却是担忧与恐惧。希望世家的人还没有找到顾天逸,希望还来得及,希望顾天逸还好好的,至少,至少还活着……楚狂歌突然感到惊惧。
识破顾天逸的用意时,他愤怒于顾天逸的算计。直到此刻,他才突然惊觉,纵然是算计,那一份算计里却包含着性命相托的信任。顾天逸以性命做赌注,赌的是他楚狂歌的不忍与多情,而他,却放弃了,任重伤在身、后有追兵的顾天逸自生自灭。忽然之间,如一柄刚刀插进心口,痛彻心肺。
愤怒和憎恨都消解了,楚狂歌心中只剩那难以名状的恐惧和不安。
两三个时辰的路程,回去只用了不到两个时辰。远远看到荒野中孤立的山神庙,心就提到了嗓子眼。楚狂歌跃下马朝山神庙狂奔去,一步步仿佛都是踩在火油上,煎得他浑身疼痛。在庙门前,楚狂歌站住了。
浓烈的血腥气与死亡的气息从门缝中透出来。
楚狂歌手脚冰冷,打着冷颤将庙门推开。
地上卧着一具尸体,看打扮应是齐世家的弟子。一条淋漓的血迹拖到窗子处,在窗台上洒了一串血珠。楚狂歌跳出窗子,沿着血迹一路追索。
血迹的尽头是一处断崖。崖上空无一人,顾天逸的外衣和里衣撕作碎片,散了一地。草丛中卧着一管染满血迹的竹箫。箫管一端裂开了,是初遇的那晚顾天逸与他交手时震裂的,箫管上缠着红丝线,是他后来亲手缠上去的。
楚狂歌手指颤抖着,将箫管拾起来。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得一干而净,几乎是一步步捱到断崖旁边的。山崖也不算高,崖下水流湍急,拍击河岸,水声滔滔。他突然想起那个晚上,在苏州的河道中,顾天逸帮他撑船,因为不习水性,船在水中直打转。眼泪突然滚滚而下,楚狂歌捂着心口跌跪在草丛中。
山风呜咽,听在耳中仿佛是谁的悲号哭泣之声。
发了一会儿呆,楚狂歌突然跳起来,仗着轻功高绝,攀着山崖绝壁滑了下去。到崖底时,身上添了好几处擦伤,也顾不得管,沿着水道一路追下去,遇到渔人便打听,问有人从河中救上去人没有。
楚狂歌不知疲累地追了三天三夜,一无所得。
楚狂歌筹重金,雇水上排帮找人,整整半个月过去,传回的讯息只有一个字:“无”。
楚狂歌一边让他们继续找,一边雇佣了江湖中最神秘势力最强大的金柳坊在江湖中找人,又是一个月,仍然没有顾天逸的消息。
绝望中,楚狂歌纵马北上,追上正在追杀燕冠晨的楚昭平的队伍,强逼之下才知道楚昭平派去追杀顾天逸的人都没有回来。
楚狂歌本来疑心顾天逸根本没有坠崖,而是被带走了,这下,连最后可以询问的一点线索也没了。然而没了这条线索,楚狂歌反而有些心安。那天在山神庙中只看到一具尸体,那些世家弟子没能回来,也许是顾天逸绝境逃生,伤好后赶回来把那些人给杀死了,也许是顾天逸的朋友及时赶到,救了顾天逸,并把那些人给杀了。无论怎样,顾天逸还活在人世的可能性都大大增加了。
秋去冬來,转眼间白雪飘飘。
顾天逸来历本就神秘,这一下音讯全无,真个是消失得无影无踪。
楚狂歌心里渐渐明白,无论生死,这一生,顾天逸大概都不会再见他了。顾天逸本来就是个又狠又绝的人,对别人狠,对他自己更狠。但不见顾天逸一面,不确定顾天逸的平安,他心中的波涛如何能平静下来?
一个风雨交加的黄昏,楚狂歌雇车北上,踏上去东海桃花岛的行程。
一路北上,再折向东,到了舟山,雇船出海。听说是要去桃花岛,没一条船肯走,都说岛上住着一大一小两个怪人,敢有上岛的会被割耳挖眼。楚狂歌问这一对怪人如今在岛上没有,渔民便摇头,说这对怪人一年半载不出没也是常事儿,谁知道在不在岛上?
楚狂歌自己也是操舟高手,索兴买了条小船独自出海。
艳阳高照,茫茫海面上,一片风平浪静。
也不知划了多久的船,远远望见蔚蓝的海面上一大片粉色,如霞似绮,艳丽夺目。楚狂歌划到近前,把船系在岸边跳上岛去。岛上种着也不知几千株桃树,每株树上都成簇地盛开着桃花。海风潮湿清新,浸着淡淡花香拂在身上,衣袂发丝轻轻飘动,不时有桃花瓣被吹得飘下,有的落在肩上,有的落在头上。走到桃林深处的木屋时,连楚狂歌的衣服上都沾染了桃花的香气。
屋中没有人,案子上积着厚厚的灰,显然很久没有人来过这里。楚狂歌心中失望,在各个屋子里逛了一圈。走到最东面房间时,不禁怔住了。屋子正中央瘦金体悬着一幅虬劲刚毅字幅: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落款是:莲台居士。
莲台居士是楚宗天出家前曾用过的名号,这幅字自然是孟轲逝后,楚宗天怀念痛悼孟轲时所书。
夏之日,冬之夜。冬之夜,夏之日。予美亡此,予美亡此……心底默念着,突然痛不可抑。楚狂歌在旁边椅子上坐下,低头时不禁愣了一下。桌案上积着厚厚的一层灰尘,灰尘中有人用手指写下了半首诗: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字迹上已经又蒙了层细尘,想必是很久之前有人来过,而后便离开了。写字的人是谁?会是顾天逸吗?楚狂歌呆坐良久,直到发现手背上的水滴,才发面颊上全湿了。他在顾天逸所说的桃树下找到了顾天逸埋的酒,大醉七天后,乘船离开。
上岸时,天已经黑了。
楚狂歌抛下船,也不辨方向,胡乱走着,见前面有光亮,便走了过去。昏暗的灯火下是一间小小的酒铺。
客人已经散了,只有一对年轻人在灯下对饮。
其中一人眉目飞扬,神采潇洒,含笑道:“你的心思我竟然从来猜不着。你要是想见他,他满江湖找你,你何不去见他?你要是不想见他,为何听说他上了桃花岛,便跑到这里来,来了,却又不与他见面,一个人在这里喝闷酒。”
另一人背对着门,肩膀削挺,露出一段白皙的后颈,慢悠悠喝了口酒,没有作声。
眉目飞扬的年轻人道:“让我猜猜看——你怕见他?”
“哦?”背对着门的男子淡淡应了一声。
“你连活着的信儿都不给他留,就是要他满江湖的找你,就是要他牵挂你。你怕见了面,他反而与你一刀两断。”
背对着门的男子似乎是笑了一下,轻轻摇着酒杯,又不作声了。
“你这样冷淡的性子,竟然也能为人这么苦恼,哈哈,这才真是毒物自有毒物降啊!唉呀,在下突然对这位楚公子生了兴趣哪……”年轻人笑了一会儿,正色道,“那时他弃你而去,你难道不恨他?”
“原是我对他不起。”淡漠的回答。
“可他弃你生死不顾,也是事实。”
男子又不作声了。
年轻人追问:“若是见到他,若是他想要和你在一起,你又如何?”
楚狂歌也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然而男子没有回答。男子慢慢地喝酒,喝了三杯,才叹了口气缓缓道:“从前我以为只要我够聪明,手腕够强,只要是我想要的就都能得到。现在我才明白,有些东西不是够聪明、手腕够强就能抓住的。越想抓住,反而越抓不住。天意弄人,世事难测,假设的事情又有什么意思?”
“哈,顾天逸一向强势,也有这么消极坐受天意拨弄的一天?”年轻人正想要再取笑两声,突然住嘴了。因为楚狂歌走到了顾天逸的背后,紧紧盯着顾天逸的背,像是横越沙漠的旅人看到一杯甘泉,想要靠近,想要一口饮尽,却又不敢,恐怕看到的是幻影。
“这位兄台……”年轻人迟疑着开口,却又闭嘴。他是知情识趣的聪明人,不用再问,也已猜到几分楚狂歌的身份。
楚狂歌在桌畔坐下。
顾天逸并没有看楚狂歌。他垂着眼帘,浓密修长的睫毛在雪白的脸上投下半圈阴影。人更瘦了。从前脸颊至少还是丰润的,现在颧骨都有些凸出来了。但仍然是美的,冷峻孤傲,丰神如玉,如冰梅般的傲骨铮铮、风华绝代。
楚狂歌曾经想过再见顾天逸的情景,他一直以为会是十分激动的场面,可现在,人就在面前,他心中竟然一片平静。半年的寻找与牵挂,一切都想得明白,他想要顾天逸,想要这个男人在他身边,想要和他一起入睡,一起醒来,想要看他、抱他、碰他,想要和他紧紧地结合在一起,想要余生的时间里,两个人一起渡过——想要再也不要分开。也许是想得太清楚了,反而没有什么可激动的了。
想要见的人,见到了,剩下的,该怎么做呢?
要做什么,才能挽留住他?
楚狂歌此时才真正明白顾天逸那时拼着受楚昭平一掌一剑来试探他的无奈和痛楚。一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