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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敛却答道:“那是他们的事,与我又有何干?他们希望我如何我便如何,那我活着与行尸走肉又有什么区别?”
谢启听着他毫不掩饰语气里的冷漠,秦敛的眼里暗藏尖锐,没有温度,是一种单凭自己意愿行事的杀伐之气。
不会有回寰的余地了。
谢启颓然放弃了争论,他觉得无话可说,说什么都不再有必要——秦敛说服不了他,他也动摇不了秦敛,大家彼此彼此,既然这样又有什么再谈下去的必要呢?
可谢启还是想起很久之前,那个时候秦敛并不是这样,那个时候大家都还年轻,会因为后院一株不知名的花草而感伤唏嘘,秦敛也不像现在一样尖锐入骨,说出口的每一句话都带刺见血,直捣得他满身是伤。
在谢启低头沉默的时候,秦敛也已经坐回了书案台后的椅子里,两人之间相隔数丈,却如星河两岸,看似触手能及的距离,实则却永远踏不过去。笼中的小鸟悠然此时悠然自得的鸣叫数声——动物是不晓得这些事的。
秦敛的目光里除了坚决到底的阴戾,也有挥之不去的阴霾不干不净的留在眼底,就像谢启忘不掉过去的日子一样,所有人都深受其扰,秦敛也并不例外。
谢启看得出秦敛现在心里头是并不好受的,但也仅仅是不好受而已,他不会因为这点不好受就开始动摇。
他们已经没有退路,事情到了这步,无论是谁动摇,后果都是死路一条。
秦敛的动作无声无息的,他拿出了一张纸平铺在案台上,并不抬眼去看谢启,手里头执着笔,案台边的烛光看着要暗下去了,不断明灭的光印在男人侧脸上——这样看去,依旧还是一张年轻并且无害的脸,肤白似玉,眉目如画。
谢启撇开了眼。
“时候不早了,你早点回去歇息。”
看样子是要处理公事了,既然逐客令都下了,谢启更没有留下的理由,他从进来开始,就没有往前走过,一直都是伫立在帐门那儿,他一旋身,顺手拨开帐帘,正往外走的时候没有预兆的停了下来,但也没回头,只是寻常口气问了句:“以前你说过的话,是不是全是拿来戏弄我的?”
此时天已经黑透了,所幸有微微泛白的月亮在,这是一个沉静安宁的夜晚,远方帐前的篝火点点甚至亮过明月低头,再远方一点,就是荒凉的无边无际的旷野和天幕下的星光,——这里本就是荒无人烟的地方,从不会因为多了数万人的军队和无数的帐篷,就变得有生气起来。
就在他以为自己等不到答案的时候,背后传来了声音。
“没错,是哄你的。”
谢启看着帐外极远的地方,但远方除了荒芜并无他物,于是他放下了手,帐帘摇坠着重新落回了原地,秦敛听到帐外慢慢消失的脚步声,抬起头的时候门帘下方还在轻微的晃着,证实了刚刚的确还是有人来过的。
笔尖还停驻在纸上,一字未写,墨汁却侵染掉了大片白纸,像是一张大花脸。
“傻子,都是骗你的。”
秦敛便笑起来,扔掉手中的笔,忍无可忍用手撑住额头。
“反正你那么好骗。”
他也不知道自己这究竟是要说给谁听。
吠吼第五十六声
谢启几乎是以罪人的身份回到京城的,皆因为他出发的时候带来的是希望,而归来时却两手空空,一瞬间就浇灭了正在翘首企盼转机的京城父老们的所有希望。
其实只要稍微知道一点内情的人都懂得这种条件是不可以接受的,但已经无关理智了,被等待逼疯了的人们急需一个发泄怒气的渠道——谢启不出预料的在朝堂上受到了以太子为首主和派的疯狂抨击。
理由有很多,比如能力不济,又比如玩忽职守。
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谢启跪在地板上的时候不禁就在想,是秦敛要求自己过去的,那他是不是已经预料到自己会有这样的下场。
太子气急败坏的围着谢启跪着的地方转了一圈,几乎是要指着人破口大骂了:“ 谢大人,你究竟有没有跟对方好好的谈?本宫看你只是个人意气行事,根本不顾大局吧!”
谢启背脊挺直的跪着,雷打不动,坦坦荡荡的没有一点做了错事的羞愧之色,气得太子差点呛岔了气。他不答话而与谢启同往的副使出列回道:“太子殿下,叛贼口出狂言竟敢要求我们退让到南江以南的十六州里,太子您也知道那十六州环境恶劣,年年水患——”副使脸有凄然:“这种事是万万都不可答应的啊!”
“本宫也知道是不能!本宫猜想他们这样狮子开大口只是为了跟我们讨价还价而已,哪知你们就这样被吓退回来了!”
皇帝大病刚好,阖眼坐在皇位上,底下的各派争论也不知道听进去了多少。
太子见皇帝没出声,心里一喜,只当是父皇还是认可自己的,毕竟他从小师从秦敛,他自认自己东西可能没学全,但师父的心态多少还是能揣摩一点的,便底气十足的道:“ 父皇,儿臣认为应该再另派大使过去,好好的再商量一番,儿臣愿意身先士卒——”
谢启原是跪直了,定睛看着脚下那处地面的,忽听上头传来巨响,他猛然皱紧了眉头,只见皇帝站了起来,不知何时已拔出身边侍卫的佩刀,不顾自己身体初好,力道狠足的朝着龙案上砍去,龙案上那块玉石砚台顿时就被劈裂成了两半。
皇帝冷冽的视线透过剧烈碰撞着的玉旒,扫向自己的臣子。
太子瞪大了眼,心里扑通跳个不停,还是鼓气勇气扬声道:“父皇,儿臣愿去——”
皇帝用尽了气力,气息不稳的喘了几口气,挥手斥退了要上前的太监,将手上的剑扔了下来,厉声道:“祖宗疆土,当以死守,怎可以尺寸与人,再谈议和动摇军心者,就如此砚!”
太子抿唇不语,刚刚还热火朝天的朝堂一下子冷如冰窖,群臣齐齐叩首,谢启跪得潇洒,但站起来的时候免不了双腿麻木,他的腿巍巍颤颤的掩藏在袍下,僵直了一张脸,慢慢归列。
散朝的时候谢启脚还没缓过气来,他走得慢,是跟在群臣后头走出大殿的,他没想到太子这个时候还站在大殿外头不远的台阶上,这个年轻人似乎是在看殿内中央的皇位,又似乎不是,经过的群臣向他行礼,他也像完全看不到似的。
太子的视线移到了谢启身上,不由就让谢启在阳光明媚间打了个寒颤,冷汗涟涟起来,这种感觉十足就像是被毒蛇阴滑的身体缠裹住一样——太子一直是个平庸的年轻人,平庸的跟京城那些纨绔子弟没有什么区别,但谢启这回清清楚楚的从太子眼底里看到了真实的杀气,那种怨恨得不到发泄,足以逼得人发疯的杀意让那双平日无甚光彩的眼里迸发出灼人刺眼的光彩。
这股不加掩饰的怨毒像背后幽灵一样,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如影随形的扎根在了谢启身后。
庆和二十三年九月八日,十八岁的太子楚显在幕僚帮助下勾结宫中宦官侍卫八百余人,关闭宫门,疯狂屠杀主战派官员并试图篡位夺权,二百三十名官员死于非命,这次屠杀因正处九月头一个节气白露,故被后人史称为“白露之变”。
谢启这日上朝的时候,因为扛不住樊林的多次唠叨,只好又多带了件披风——他其实是个怕麻烦的人,但青年坚持最近天气转凉,不可不防风寒,现在什么东西都异常紧张,务必要处处小心,才能提防小病杜绝大病。
谢启从皇帝的御书房出来被秋风一吹,还真觉得有些寒,他决定今日回去,一定要好好的夸奖对方一番不可。他找了个僻静的角落边穿上厚披风,怕自己耽误了太久时间,便抄了小路飞奔前往庆宫西边的中书省。
他踏上千步廊,可没走了几步就开始觉得不妥起来,因为这里实在是太安静了点。
既没有侍卫,也没有宫女,除了廊边藤萝间叽喳叫着的小鸟之外,再无他声。
谢启独自站在廊间四处张望,又等了许久都没听到任何脚步声,周围是真的没人。
他留了心眼,走得更慢了一些,长廊通向的是大殿的一个偏门,谢启一脚踏过门槛,却觉脚下有异感,他低头仔细一瞧,才见靴底竟然是有血。
他眼皮直跳,身上像被下了定身咒一样,呆愣在那回不了神。
不远处的门砰的一声被踹了开来,这绝不是宫中人该有的力度,谢启仓惶看了过去,踹门的是数位持刀士兵,看不清脸,但血正一滴一滴的沿着刀刃往下滴。
那些士兵也看到了谢启。
谢启脑袋轰的一下就炸了开来,他几乎没有经过任何思考,拔腿就往外跑,他现在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了,除了逃命他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但他也不知道自己要逃往那里,他全身紧张得几乎痉挛,这里没有可以让人藏身的地方,而身后的士兵们显然身强力壮,跑得更是比他快,谢启一身官服,下摆又长,跑起来简直是要人老命。
谢启呼吸混乱,下气不接上气到了没办法控制的地步——他疏于锻炼,更从没这样跑过,在一脚踩空后就狼狈滚在了地上,紧跟在后的士兵们趁着这个间隙赶了上来,二话不说就扬起了大刀。
谢启心胆俱裂的闭上了眼,他知道自己是要死了,来不及痛苦更没法抵抗,他只能本能的闭眼,以黑暗来迎接这样唐突的戏剧化死亡。
越是逼近死亡的时候,感官就越发的模糊起来,侍卫们粗暴的呐喊,大刀在空中挥舞时发出的刺声——这些声音重重叠叠交杂在一起,像遥远飘来的云,无影无形,然后独自远去了。
耳边只剩下清风与鸟鸣,他无法走马观花回忆自己的一生,脑海里只剩下青年今早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在宫门口等你下朝。
颊面一暖,那是鲜热带腥的液体溅满了脸,但是却不痛,谢启不敢睁眼,直到他听到一声不属于自己的惨叫声后,他才鼓起最后的力气,掀开一条眼缝。
归家
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