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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云路11黑山堡纲鉴-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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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明山知道监视劳改队的戴红袖章的民兵正在面前站着,他从地上爬起来的动作就足够的迟钝。他知道自己凭着浮肿的面孔,呆滞的眼睛,再加上这只剩一口气的老猪一样的笨重动作,才能混过这天上落刀子的日子。 
  他悟明白了,人要打虎,因为虎凶猛。警惕狐狸,因为狐狸狡猾。对猪就比较放心,因为猪既不凶猛又不狡猾,关起来不让它跑就完了。他现在绝不能当老虎,也不能当狐狸,更不能既当老虎又当狐狸,只能当猪。而且,要当最呆头呆脑的猪。每日只会哼哼着低着眼拱自己的食,连猪圈围墙上的天空也不看一眼。这样最安全。 
  懂得了这个道理,轮到他在猪场扫圈担粪,他就特别注意观察猪的形态举止。 
  他发现猪和猪也不一样。有的猪精神抖擞,称王称霸,将其他猪拱到一边,自己独占食槽,吃完了昂首四望。他知道,这种猪猪性不足,不足效仿。有的猪整日低头耷耳,小心翼翼地在地上慢慢嗅来嗅去。别的猪争完食了,它不声不响凑到食槽边舔点残汤剩食,然后死了一样半闭着眼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这种猪猪性十足,是他学习的榜样。 
  学着学着,他真的觉出自己像头大猪了:走路永远弯着腰低着头。遇到有人喝斥他,他也猪性十足地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倘若有人喝斥他抬起头来回答问题,他那痴呆的面孔和眼睛也一定是猪模猪样。一年来的命运,他这个猪只有在夜晚躺下时,才敢认真回顾。白日里一想事,走了神,就破了猪相,引起周围人的怀疑。 
  老婆是一年前死的。那天,红色造反团的皮带棍棒抽下来时,老婆扑过来护他,一件没看清楚的铁器打在老婆的太阳穴上,当时就一命呜呼了。正是老婆那天的一命呜呼,打断了革命造反团的殴打。死个猪也吓人一跳,他们吆吆喝喝地走了。他跪在那里抱着老婆,像猪一样不会哭地傻呆着。女儿蓓蓓吓得脸色惨白,看见她妈头上流出一股粘稠的深红液体,这一页很快就掀过去了。当他自己每日被打得痛不欲生时,也就忘记老婆了。他像一个每日都要挨打的猪一样,胆战心惊低头耷脑地缩在一角。一有气势汹汹的脚步传来,他便浑身哆嗦。他明白猪有什么好处了:四脚落地,脊背和屁股就护住了全身。他也很快学会了这个猪样。两手抱着头弯腰撅在那里,让肩背和屁股去受罪。他的耳朵打得半聋了,他就干脆装聋。他的眼睛打得出血了,他就干脆算是半瞎。他的头被打伤了,他干脆装痴呆。不管人家信不信,他只能猪一样低头耷脑拱日子了。 
  可是他知道,自己其实并不糊涂。他想起《西游记》中唐僧被妖怪施魔法变成老虎,锁在铁笼里口不能言,心里却明白。他现在不过是变成了一头猪,口不能言,心里也还明白。他每日像猪一样在地上嗅着寻食。别人看不见他的脸,他便又迟钝又明白地嗅觉着黑山堡局势的变化。 
  女儿蓓蓓是反戈一击,当上广播员了。每天听见她在大喇叭里广播批判自己的文章,他就在想蓓蓓播音时的表情和心情。蓓蓓落在刘广龙的手里,被弄成什么样,他不敢多想。想多了,猪会哆嗦。听见蓓蓓在广播解放西山胜利大好消息时的高亢声音,他就知道,蓓蓓现在也在刘广龙的大旗下争着往前跑了。蓓蓓每天的声音让他看到了她每天的样子。 
  黑山堡男女老少都在争先恐后往前跑,革命潮流不可阻挡。 
  禹永富也和他划清界限,走马上任了。他那天专门来劳改队当面和他打了招呼,以后就再也没来过。他现在成了领导生产的实权派。听广播,知道他忙山下忙山上。赵明山能够想象到跟着禹永富起来的那一批大小队生产干部。刘广龙启用禹永富,在赵明山看来是最老谋深算的。多少年来,刘广龙在自己眼皮底下,自己却没看清楚这个人物有如此的野心。刘广龙启用禹永富,对赵明山曾是一个打击。然而,半年时间过去,他又嗅出了其他的气味。 
  他躲在人世以外的棚子里当猪,看人世就像看台上的演戏一样,倒特别清楚。演戏的人在台上争来斗去,看戏的人倒比较从容。当然,他和一般看戏的人不一样,要每日熬猪的日子。 
  便龙二年夏天,赵明山眼里的红色政权是高高矗立的。他想都没想当猪的和当人的可以换一换位置。他不过是在想,猪会不会渐渐地少受点打骂罪。更多的事情不过是在每日拱食中糊糊涂涂地想着。 
  劳改队自然要劳动,劳动不算受罪,黑山堡百姓都劳动。劳改队是完全不当人的劳动:每天干最脏最重的活不算,还要挨批挨斗,从早到晚不能乱说乱动,最后还要像犯人一样关在土房子里。劳改队人数最多的时候有一二百人,大多数是过去的地富反坏右分子。赵明山在台上的时候,也把他们当敌人管制,只不过没有这样严格,各在各家吃住,还有一半人样。现在和他们关在一起,他们倒没有对赵明山幸灾乐祸。赵明山对他们却有几分惭愧。他在这群早就夹起尾巴的猪狗群中混着,能够觉出自己过去比他们高贵,也能觉出自己现在比他们还低贱。 
  猪狗们挤在一起相互厮磨,彼此也有一些心照不宣的相互同情。但是,赵明山也不和他们多话。当批判和打骂的火力集中向他这条刚被打趴下的大猪落下来时,那些地富反坏右老猪狗们都胆战心惊地缩在四边。那时,他再一次觉得自己曾比他们高贵,现在又比他们低贱。他每日痴呆地做猪,既做给革命的人看,也做给这些老猪老狗们看。 
  西山大队的陈玉凤被抓下山来了。最初关在另一处,彼此没照面。后来,革命政权讲政策,劳改队的猪狗们放回家了一些,陈玉凤便关了过来。只有她一个女的,便独自关在一间小土房中,和赵明山隔着一道齐肩高的土墙。 
  陈玉凤和赵明山过去是山上山下兄弟大队的领导,彼此很熟悉。赵明山三十六七岁,陈玉凤二十多,都算比较年轻的大队领导。没想到在劳改队相遇,两个人都有些吃惊。赵明山最初看着陈玉凤昂着额头披着短发衣衫褴褛宁死不屈地被押了过来,心里暗暗吃了一惊,但表面上依然像头呆滞的大猪一样低头耷脑,两眼混浊地挪来挪去。陈玉凤是过了一两天才发现关在隔壁的赵明山的,她也吃了一惊。她没想到赵明山现在成了如此麻木痴呆的猪样。陈玉凤轻轻叫了他一声,赵明山正低头弯腰像猪一样嗅来嗅去,略微横转过头,两眼混浊地看了看陈玉凤,没有任何反应,就又耷拉着头像猪一样挪着步干活。陈玉凤眼睁睁地看着他,以为赵明山成了傻子。 
  又一天劳动时,陈玉凤再次叫了他一声。赵明山可能是知道周围没人,便微微抬起头看了陈玉凤一眼。陈玉凤盯着他问:你还认得我吗?赵明山露出一丝难以觉察的微笑,点了点头。陈玉凤问:你怎么这样了?赵明山知道,这是劳改队中他唯一能说真话的人,便说了一句:做猪少受罪,你也别硬挺着。说着,他又像猪一样迟钝地扭转身,弯着腰去干活了。 
  陈玉凤不甘做猪,没几天就被打坏了腰,手撑着墙佝偻着身体挪步。赵明山见旁边没人,便对她说:你应该趴在那里起不来。陈玉凤扭头看了看他,赵明山又说:趴在那儿起不来,你才能把腰伤歇过来。不要挺着腰做人。要弯下腰做猪。陈玉凤问:你就甘心一直做猪?赵明山说:总该能熬出头吧。陈玉凤又看着他问道:大嫂是不是不在了?赵明山点点头。老婆被打死了,陈玉凤在西山上大概也早就听说了。 
  村里广播喇叭又响起蓓蓓的声音。陈玉凤说道:是你家蓓蓓吧?赵明山点了头。陈玉凤又说:她被刘广龙霸占了,你知道不?赵明山一下抬起了眼,他这当爹的还不知道。陈玉凤看了他一眼,说道:我说的没错,我姨是你们黑山堡大队的。赵明山抡起手左右搧自己耳光,陈玉凤吃惊地看着他。赵明山又把巴掌变成拳头,用力砸在自己的腮帮子上。牙被打掉了两个,他连血带牙吞了下去。陈玉凤说:你这是干什么?赵明山说:不干什么。而后又像呆滞的猪一样,弯着腰耷拉着头去拱着干猪活了。 
  几个月过去了,前天,赵明山终于对陈玉凤讲了一句话:我看他们也不一定长得了。隔墙有耳,他们的谈话被监督猪狗们劳动的民兵听到了,层层汇报,就有了今天罗燕领人来的大搜查和批斗。 
  现在隔着土墙,赵明山眯着眼看了看陈玉凤,彼此交换了目光。他又照例弯下腰,低头耷脑地做猪了。





【纲10】

  广龙二年,刘广龙对权力的控制十分清醒。他将生产大权完全交给禹永富了,禹永富是他亲自解放出来的,在革命委员会中人单势薄,刘广龙深信他构不成威胁。西山分队刘广龙完全交给了冯二苟,那是他恩威并重降服的一个亲信,又是他老婆刘红的表舅,西山这一块权力也便在他刘广龙直接控制之中。宣传广播妇联等权力他交给了罗燕,罗燕更是他的人,罗燕的权力就是他的权力。其余政治上最大量的权力,党政团民兵贫协等等,他大部分交给了罗元庆,罗元庆早已被他牢牢控制在手中,又有罗燕、冯二苟、禹永富几个人对他的制约,他绝不会尾大不掉。刘广龙高高在上,很从容地调配着这四个人的权力比重,似乎一切都很平稳。 
  然而,正是在这相对的平稳中,罗元庆的势力不知不觉扩大了起来。 
  〖目〗罗元庆是头不声不响的猛兽,对上很驯服,对下很严厉。话不多,做事却很紧。当黑山堡领袖刘广龙高举革命大旗时,他显得兢兢业业,紧跟前进。刘广龙喜欢抓大事,一切具体事务都不屑亲自去做,便一一交给罗元庆。冯二苟在西山上,罗燕又是务虚的,禹永富只管生产,罗元庆便把领袖不屑于亲自做的事情都承担了起来。 
  政治权力是通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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