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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晓只得改口:“这个人是罗家的阿鸾,我的朋友,玉茗你可别误会啊!”
这名字阿鸾曾听蝉法师提起过——雷家主人雷万春的孙子就叫“玉茗”。不过这位小雷公子却不依不饶,用戒备的眼神上下打量着衣着贫寒的不速之客:“‘阿鸾’?我怎么没听说过清晓你有这门子朋友?他是哪个罗家的?两江总督罗世叔家,还是文渊阁大学士罗老师家的?”
清晓一时语塞,顺手将阿鸾拉到自己身后,回头皱起眉心正色道:“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要知道这可不是你来的地方!”
这两人一来一去的话语,听得阿鸾只觉一股怒气直冲脑门,脱口反驳道:“我是香料铺子养霞斋的伙计罗鸾,不是什么官宦人家的少爷。拜访贵宅本是有事相求,不过现在我知道自己根本就是不识眉眼高低,在异想天开!我现在就走,不站脏了贵宝地!”
说着阿鸾决然转身,清晓连忙想追上来:“等我送你出去!”
“啊?难道清晓你要丢下我一个人吗……”玉茗恼恨又很委屈地低低埋怨了一声,清晓这下站也不是走也不是,一时间进退两难。
这情形让阿鸾越发发狠快跑,他飞也似的跳过水石,转过假山,早不见了清晓二人的身影。回想这两位少年贵公子,哪个不风神俊朗,鲜衣华服,都是根基出身相当的名门世胄,再瞧瞧自己一身粗布短打,怎么看都是个灰头土脸的平头百姓,哪能和对方并肩——结交不相称的人,根本就是自取其辱!
越想越委屈,阿鸾拼命咬紧牙关,沿着圆石小径埋头疾走,可是眼泪却还是不争气地滚落下来。也不知跑了多久,他约略回过神想看看走到了哪里,抬头却见眼前一排列栅似的竹影,甬路依旧蜿蜒伸向丛筠后方。
阿鸾一时有些茫然,转头四顾,眼中所见却只有一色青竿,他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对——自己进园之后,明明看见假山轩亭,水榭池塘,可是视野中为什么只剩下一成不变的竹子了呢?
而且这么久都没到大门口,难道走错路了吗?更何况园子分明也没那么大啊?或者,自己不留神其实已经出了雷家,进到山里去了?可是也不像啊,谁会把嵌花的卵石甬路铺到门外去呐?
想到这里,阿鸾不由得放慢脚步站定下来。不知何时,一钩冰晶般的三日月已经升上天空。山里夜风幽幽地吹来,清寒霎时浸透了衣衫,他反射性地打了个冷噤,而这一刻,万竿幽篁也随之发出了密语般的沙沙声。
——穿林度叶,延绵不绝……
——风已吹过,为什么叶音依然没有停息?
阿鸾陡然警觉起来——这不是风声,是有什么在骚动!它藏在丛竹深处,似百无聊赖,又像蓄势待发般地骚动着……
可是阿鸾看不见!
是的,在这个雉化山馆里,阿鸾到现在也“什么”也没有看见——没有道理啊?这里是近郊的山中,虽然不是人迹罕至,但也算清幽偏僻,加之薄暮方敛月上东山;虽说林魈树魅、孤魂野鬼这样的大家伙要到深夜才会出没,但花精木灵,夜游宵行这些小东西却正需趁这时刻嬉戏游乐才对,可是不管是哪种,少年一概都没有看见。
虽然看不见,但这里确确实实有“什么”在蠢蠢欲动,阿鸾甚至可以听清那反复袭扰的琐屑声响。可它们又藏在哪里?是在新月的薄光里巧妙隐匿了蛛丝马迹,还是被那密密层层的竹叶遮挡了形迹行踪?可无论如何,这样的情形……未免太不正常了!
阿鸾的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昏暗的恐惧,他前所未有地意识到自己的孤单。
——必须离开这里!
本能这样命令着伶仃的少年,他拔腿就跑,可刚转过前方的竹林拐角,就被脚下一股突如其来的执拗而柔软的力量拖得一跤栽倒。
膝盖和手肘痛的彻骨,脸上的旧伤也被擦到,现在的状况再凄惨不过了。一腔无处发泄的无名火顿时压倒了恐惧,阿鸾在心里狠狠地咒骂着,恶狠狠地回头去看究竟是什么给自己下了绊子。不看还好,这一看吓得他魂飞魄散——
尸……体!是尸体吗?
——竹林间的小径中央,竟僵硬地横躺着一位满头白发,面孔皱得像核桃似的老人!
老人静静地躺着,倒没有什么痛苦扭曲的表情。只是看不到胸口有一点呼吸的起伏,散落到口边的银发也纹丝不动,再怎么看都不像只是睡着的样子……
阿鸾顿时慌了手脚,连忙过去将他扶起,又是听心口,又是摸脉息。还好老人身上尚有余温,只是无论怎么呼喊施救,他却全然没有反应,看来是昏死过去了。阿鸾知道耽搁不得,也顾不上别的,慌忙起身去喊人,可刚跑了几步他又不放心,回头脱下单衣外褂盖在了老人身上。
然而就在这一刻,一阵繁密急促的声响闯进阿鸾耳中——有什么泅渡过竹丛,正从背后朝自己直奔而来。他猛地回头,却见一道金辉像离弦之箭般激射而来。
阿鸾慌忙避闪却已经来不及了,那枚“金箭”竟一头没入他怀中……
阿鸾只觉得心口一阵难以言喻的剧痛,那不同于肉体的疼痛,竟和深切的悲伤有些相似。阿鸾反射性的一把按住胸口,还没等他察看伤到哪里,却听得“喵”的一声低鸣,那种粗浮干燥而得意洋洋的腔调,分明来自有了些年岁的老猫!
阿鸾转眼看去,果然有一只虎黄猫端端正正的蹲坐着,正漫不经心的舔着爪子,好像还很不屑似的用眼角瞄着自己。更让他气不打一处来的是,这小畜生坐也不挑地方,竟大大咧咧地坐在那昏死过去的老人的胸口!
“你这混蛋,还不快点滚开!”阿鸾破口就骂,他实在又气又急,加之胸口一阵阵抽痛,八成是被利爪给踹伤了,可是那“行凶”的虎黄猫却一副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淡定表情,完全视少年如无物。
可恶!连这家的猫都瞧不起人吗?阿鸾忍无可忍上前要赶,几乎与此同时,迎面突然扑来一缕锐利的罡风……
这股劲捷气流的威力与方才猫咪的袭击全然不同,在它的激荡之下,飒飒竹丛倏地向两边分开,渐次翻涌出一重苍翠的波浪,而在青波中央,陡然升起一抹泡沫似的虚影……
这影子轮廓朦胧,但还是可以看出是披着数重石竹色浅淡衣衫的窈窕身姿。那一举一动比镜花还要轻盈空茫,却带着不可思议的果敢和决绝。
不容细看,这抹幻影便已从层层叠叠的衣袖下挥出莲蕊般的纤细手指,阿鸾只觉得眼前闪过一道炽烈的红光,额头顿时像被什么灼热的东西重击那样一阵锐痛,这疼痛随即穿过肌肤深达脑髓,仿佛滚热的铁钎猛地插进额际。阿鸾眼前一黑,身不由己地跌倒在地。
就在这一刹那,少年胸口的衣襟下猛地爆发出一片金茶色的光芒,瞬间淹没了整片竹海小径,那是与清晓成对的辟邪灵物通天犀角放射出的清辉。
霎时间,那倏忽而至的影子已被暴涨的辉煌光流吞噬,融化般消失无踪……
也不知过了多久,冰冷的清醒才骤然滴落进阿鸾混沌的脑海,一时间他也不能确定自己是否已经苏醒,因为意识虽然是清楚的,眼睛似乎也睁开了,可看见的一切和闭目的时候却没什么差别。
眼前所见是墨一般浓浊的幽暗。阿鸾不熟悉这种感觉——即使努力地睁开双眼,还是什么都看不见,仿佛世界业已消失,或者,自己已经从这个世界中消失……
摸着还有些火辣辣作痛的前额,青眸的少年挣扎着起身,耳中传来的竹叶的沙沙密响,繁茂的叶梢和薄寒的风一道拂过身体——自己应该还躺在那丛竹林之间,那段小径之上,只是为什么它们突然都消遁了形迹?
——还是自己“看不见”了?
——自己视黑夜如白昼的青眼睛,竟然一点都看不见了!
袭击阿鸾的并不仅仅是震惊,还有无法言说的张皇和恐惧。从来没有深陷于黑暗中的经验,此时此刻,他根本不知道该前进还是该后退。举步维艰的少年环顾四周:原来夜是由浓淡不一的黑暗组成的,原来黑暗是如此多层次的未知,原来未知是如此咄咄逼人……
还以为是错觉,如同止水一般的幽暗中,陡然泛起了这一点、那一点的光之涟漪。可片刻后阿鸾便骇然发现,那是次第亮起金青或蓝绿的寒光,闪闪烁烁,明明灭灭,疏忽来去,不可捉摸。
少年不知道这些光点究竟是什么,只是前所未有地清晰了解到——原来可以“看见”的时候毫不起眼的一切,在黑暗的笼罩下,竟是如此神秘恐怖。
所以前方出现的一点浑黄的微光,就成了此刻最大的救赎。
——那是行灯!
难怪花木总是向着阳光生长,难怪飞蛾总会奋不顾身扑向火焰。近乎本能的,阿鸾拔腿就向灯影跑去,不置身于黑暗中根本不会知道,原来光这种东西对人类而言,竟充满着不可抗拒的诱惑。
但是光同样会带来恐怖……
灯影溶开了黑暗的一角,在最近处勾勒出桑皮纸般苍白而皱缩的手,随即慢慢向上侵润,朦胧地映照出竹节纹绫褂外面不相称的粗布短衣,越往上灯光越暗淡,来者的眉眼在淡墨似的阴翳里载沉载浮。即使如此,少年也能依稀分辨出那皱纹堆出的容颜,正属于刚刚那具倒在小径中央“尸体”!
那张曾经死寂的面孔,如今却挂着似曾相识的,不可捉摸的微笑……
阿鸾反射性地后退一步,想也不想转身就跑。
“给我站住!”没想到身后竟传来了低沉而威严的呵斥声,说着完全出乎意料的话语,“你是谁?到我家来干什么?”
“你……你家?”阿鸾蓦地停住脚步,艰难地转过半边身子,“这是你家?那你是……”
“你还问我是谁?”
这一声断喝惊得阿鸾顿时省悟,连忙返身,语无伦次地改口:“您……您是雷万春雷老太爷吧?我是养霞斋的伙计罗鸾,不是什么歹人!这么晚来拜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