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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拉格群岛-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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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把力气使光了——这样连续推上八年,我们怎么吃得消?我们努力谈一些使我们感到我们的力量和个性的东西。英加尔描述他尊为导师的蒂尼亚诺夫的葬礼的情况,于是我们就争论起历史小说的问题来:一般该不该大胆地去写这种题材?历史小说毕竟是关于作者未见过的事物的小说。作者背着时间距离和他本人时代的成熟性的负担,尽可以认为自己已经有了深刻的理解,但身临其境总是做不到的。因此是否可以说,一部历史小说首先是一部幻想小说? 
  这时候,新来的犯人几人一批地被叫进办公室去分配工作。我们全部放下了手车。英加尔昨天就和一个什么人拉上了关系。现在他,一个搞文学的人,被分派到厂里的会计室,尽管他在数百字上迷糊到可笑的程度而且生来没有拨过算盘。加麦罗夫即使为了救自己的命也学不会求情和抓机会。分配他当壮工。他回来,往草地上一躺,在他还不需要去当壮工的这短短的最后一小时内,他向我谈到遭迫害的诗人帕维尔·瓦西里耶夫。这个人我一点也没听说过。这些小青年怎么来得及读了那么多,知道那么多? 
  我咬着一根草茎儿,拿不定主意——该打出哪张胜杯?数字还是军官经历?像鲍里斯这样傲然地遗世独立,我做不到。我也一度受过另一种理想的熏陶,但三十年代以来的粗暴的生活,一直朝这个方向打磨着我们:钻和捞! 
  一跨进砖厂厂长办公室的门坎,我自然而然地把军官宽皮带下面的军便服的格子从腹部拉到了两侧(这一天我有意识地把这一身穿戴起来,即使推手车我也不在乎)。挺直的领子严格地系着扣。 
  “军官吗?”厂长立刻推测到了。 
  “是!” 
  “有跟人们工作的经验吗?” 
  “有。” 
  “指挥过什么?” 
  “炮兵营。”(我脱口而出地扯了个谎,我觉得炮兵连小了。)他半信半疑地望着我。 
  “可是在这儿你干得了吗?这儿的事难办。” 
  “我想我干得了!”我回答。(要知道,我自己也不明白我正在把脖子伸进一个什么套包、须要紧的事情是钻和捞呀!)他眯起眼睛想了一想。(他在估摸我充当走狗的适合程度,我的下巴骨是否结实。) 
  “好吧。让你当取土场值班工长。” 
  还有一个前军官尼古拉·阿基莫夫也被指派为取立场工长。我们两个人从办公室出来,觉得又近乎,又愉快。那时候即使有人告诉我们,我们也不会理解这是选择了军人服刑的标准开端——充当奴仆。从阿基莫夫的非知识分子型的朴质的面孔上可以看出他是一个开朗的青年和优秀的战士。 
  “厂长干嘛要吓唬人?二十个人还对付不了?地下没有理地雷,天上没有飞机炸,有什么对付不了的?” 
  我们想在内心恢复往日在前线上的自信。我们这两个小崽儿不明白群岛是多么不同于前线。它的围困战比我们使用炸药的战争要难打得多。 
  在军队里,傻瓜和一钱不值的人都能指挥,甚至是占据的职位越高,成绩就越好。如果一个排长需要有敏捷的头脑、不知疲倦的体力、勇敢的精神和摸透士兵的心的本领,那么有的元帅只要会发脾气,会骂人,再加上会签自己的名字就够了。其他一切都有别人替他做,作战计划会由作战处的一个不知姓名的聪明的军官给他送上来。士兵们执行命令并不是因为相信它们的正确(常常是完全相反),而是因为命令是统治集团层层下达的。这是一整套机器的命令,谁不执行,就要砍掉谁的脑袋。 
  但是对于在群岛上被委派去指挥其他犯人的一个犯人来说,情况完全不同。整个带金色肩章的统治集团决不是高高地站在你的背后,它决不会支持你的命令:只要你不能靠自己的力量、自己的本领贯彻这些命令,它就会对你翻脸不认人,一腿把你踢开。而这种地方的本领是:或者是靠你的拳头,或者是利用饥饿无情地摧毁,或者如此精通“群岛”的学问;以至你发出的命令在每一个犯人眼里都像是给他的唯一生路。 
  北极般冰冷的淡绿色的液体应当取代你身上的温暖的血液,只有在那时你才能指挥犯人。 
  正好在这几天,一个惩戒作业班每天从惩戒隔离室里被带到取土场上来劳动,把这当作是罚他们干最重的活。这是一批差点没把劳改营长宰掉的盗窃犯(他们并不是真想宰他,他们并不那么傻,而只是吓吓他,要他把他们送回普列斯尼亚监狱:他们看准了新耶路撒冷是一个要老命的地方,在这里是捞不到什么油水的)。在我值班快结束的时候,把他们带来了。他们在取土场上找了一些避风的地方躺下,露出租短的胳臂和大腿,刺了花纹的肥肚皮和前胸,在蹲过惩戒隔离室的潮湿的地下室之后,心满意足地晒着太阳。我穿着笔挺的军装走到他们跟前,一字一句、规规矩矩地建议他们开始工作。阳光使他们心情温和,所以他们仅仅是哄笑起来并且要我去见那个众所周知的鬼。我气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得一无所获地走开了。在军队里我第一句话就会是:“起立!”但是这里的情况很明显,即使有人起立,那也只会是为了在我的肋骨当中捅进一刀子。当我绞尽脑汁想办法的时候(要知道取土场上的其余的人都在看着,也可能丢下了手里的活儿),正好我这一班结束了。也仅仅是因为如此,我今天还能坐在这里写“群岛”的研究。 
  阿基莫夫接了我的班。盗窃犯们继续晒他们的太阳。他对他们说了一次,第二次就以命令的口气喊了一句(甚至可能是“起立!”),第三次就搬出劳改营长来威胁他们。他们起来迫他,在取立场的洼地里把他撂倒了,用铁棍砸坏了他的腰子。直接从厂里把他拉到了省监狱医院,他的指挥职务便到此结束了,也许他的刑期和生命也到此结束了。(大概厂长本来就是委派我们充当挨盗窃犯刀子的稻草人的。) 
  我在取立场上的短暂的官运比阿基莫夫的多延长了几天,只不过它给我带来的不是我期望的满足,反而是不断的内心的压迫感。早晨六点钟我走进工区的时候,比假如我是去亲手挖土还感到压抑。我茫然若失地向取土场懒懒地走去,对它和对我在其中的角色恨之入骨。 
  从湿压厂到取土场有一条土斗车轨道。在平地的尽头,轨道向取土工作面下降的地方,有一部绞盘车架设在一个平台上。这部由马达带动的绞车是全厂不多的几种机械化奇迹之一。从取土场到绞车,然后再从绞车到工厂,土斗车全程都要用人推。只是从取土场上坡的地方用绞车拉上来。取立场位于厂区的一个遥远的角落,它的表面被取土坑挖得支离破碎,取土坑像沟壑一样枝枝杈杈,它们中间留着没有动过的土岗。粘土层直接从地表就开始了,土层相当厚。想必是可以再往深里取,也可以再往宽里取,把工作面连成一片。但是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干,谁也不拟订开采计划,一切全由早班的作业班长巴林诺夫指挥。巴林诺夫是一个趾高气扬的莫斯科青年,普通犯,有一副不难看的外表。巴林诺夫单纯根据哪里方便就在哪里取土,哪里能少费工、多装上就在哪里开挖。他不往太深里走,以免推出斗车的坡度太陡。在取土场上巴林诺夫指挥着每次总是在我这一班干活的那十八至二十个人。他也是这一工作班的唯一的和真正的主人:他了解手下的人,喂养着他们,意思就是为他们争取较多的口粮。每天亲自英明地决定应该推出多少车,不能太少,也不能太多。我喜欢巴林诺夫这个人,如果我和他在一座什么监狱的板铺上并排睡觉,我们一定相处得很快活。就是现在我们也会会得来——但是这需要我主动去找他并且要像这样打趣地说一句:你瞧厂长任命我当了一条夹在当中汪汪叫的狗,我可是什么也不摸门呀。两人一笑,什么问题也解决了。但是军官的教育没有允许我这样做!于是我试图对他保持严格的态度,谋求他对我的服从,尽管不仅我自己,也不仅他,而是整个作业班都看得出来,我是在这里多管闲事,就跟一个从区里派下去指导春播工作的技术员一样。巴林诺夫很生气,认为在他头顶上安插了一个神气十足的讨厌鬼,于是他不止一次地在作业班面前巧妙地出我的丑。凡是我认为需要做的,他马上向我证明不可能。反过来,他时常高声地吆喝着“工长!工长!”,把我叫到取土场的各个角落并且请求指示:旧轨道怎么拆,新轨道怎么铺;脱落的轮子怎么固定到轴上;或者绞车似乎出了毛病,拉不动,现在该怎么办;或者铁锹使钝了拿到哪里去磨。在他的嘲弄面前我的指挥热情一天比一天衰退了,如果他从一清早就叫人们去挖土(他并不是经常这样做的)而不用那些讨厌的问题来打扰我,我已经很满意了。 
  那时我就悄悄地走到一边,到高高的土堆后面去躲开我的下属和我的上司,坐在地上发呆。进劳改营后的头几天我的精神已经僵死了。噢,这可不是监狱!监狱有着翅膀。监狱是思想的万宝箱。在监狱里挨饿和争论是快乐而轻松的。可是你试试在这里挨饿、劳动和沉默十年。这个你试试看!钢铁的履带正在把我拽进一个粉碎机。束手无策的我不知道怎样才能滚到一边去,可是真想这样做啊!喘一口气。清醒一下。抬起头,看看外界。 
  瞧那里,在铁丝网外边,隔着一道小山谷有一块小高地。高地上有一个小村落,共有十来座房屋。初升的太阳用它和平的光线照亮了它。它离我们这样近,而且它完全不是一座劳改营!(其实也是劳改营,但是这一点常常被你忘记。)很长时间那里没有动静,后来走出一个拎着提桶的农妇,一个小不点的娃娃从长在街上的草丛里跑过。一只公鸡在打鸣儿,一头母牛在哞哞地叫——我们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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