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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里浑身战栗起来。一股暖流化开了已经硬如铁石、枯若死灰的心。祖国?该诅咒的、不公正的但仍然是那么亲爱的祖国呀!原谅?还可以回到家里去?漫步石岛大街”?这有什么奇怪,我们毕竟是俄国人呀!你们原谅我们,我们回去,而且还将是了不起的好人!……离开集中营后的一年半没有给尤里带来幸福。他没有后悔。但也没有看到前途。他同和自己一样惶惶不可终目的俄国人聚在一起喝酒的时候,清楚地感到:脚底下没有支撑地方,反正这不是正经生活。德国人按自己的目的随意支使他们。现在,当德国人显然已经打输了战争的时候,正好尤里有了一条出路;头头喜欢他,曾吐露真情说,在西班牙他有一个留做退路的庄园,帝国完蛋时两人可以一起躲到那里去。可是桌对面坐着一个喝醉了酒的同胞,他不怕掉脑袋地向他进行劝诱:“尤里·尼古拉耶维奇!苏联指挥部重视您的经验和知识,想通过您学习德国情报机关的组织经验……”
叶夫图霍维奇犹豫不决了两个星期。但当苏军在维斯拉河彼岸发动进攻时,在把学校撤退到后方的途中,他下令队伍拐进一个僻静的波兰小庄园,在那里叫全校站队集合,他宣布:“我决定投到苏联方面,每个人可以自由选择!”于是这些又可怜又可笑的乳臭未干的间谍们,一小时以前还装作忠于德意志帝国的样子,现在兴高采烈地欢呼起来“乌拉!我们一起去!”(他们向着自己未来的苦役喊“乌拉!”……)
于是,他们的间谍学校便全体隐藏起来,直到苏军坦克的到来,然后是“死灭尔施”的到来。尤里再也没有看见自己的伙伴们。把他单独隔离,要他在十天之内把学校的全部历史、教学大纲、破坏任务都写出来,而他也真的以为是需要“他的经验和知识……”甚至已经讨论了回家探望亲人的问题。
只是在卢宾卡他才明白过来:甚至在萨拉曼卡,离自己的涅瓦河也比现在近一些……他可以期待的是枪决或者怎么也不会少于二十年。
祖国的炊烟对于人的诱惑就是这样不可抗拒。牙齿的神经没有杀死以前,总会有感觉,大约我们在吞下砒霜以前也总会响应祖国的召唤。为了治这个毛病,《奥德赛》中的洛托法吉人知道有一种莲子……
尤里在我们的监室里总共只住了三个星期。在这三个星期里我们一直同他争论。我说我们的革命是非常好的和正义的,可怕的只是在一九二九年把它歪曲了。他带着遗憾的神色瞧着我,抿了抿神经质的嘴唇说:在着手去搞革命以前,先应当在国内把臭虫弄干净!(他与法斯坚科殊途,但在某一点上却奇怪地同归了)。我说,在很长时期内我国管大事的都是具有崇高胸怀和富于自我牺牲精神的人。他说——同斯大林是一根藤上结的瓜,从一开头就是(至于说斯大林是个匪徒,我与他没有分歧)。我推崇高尔基:多么聪明的人!多么正确的观点!多么伟大的艺术家!他反驳说:一个渺小的乏味透顶的人物!虚构出一个自我,又为自我虚构出一些英雄,所有的书也都是彻头彻尾的臆造。列夫·托尔斯泰——才真是我们的文学之王!
由于这些每日的争论,因年青而容易急躁的争论,我同他没有能够进一步接近,彼此的否定,多于彼此的理解。
他被从我们监室带走了,从那个时候起,不管我打听了多少次,也没有听说谁在布蒂尔卡同他一起坐过车,谁在递解站看见过他。连普通的弗拉索夫分子们也都无影无踪地消失到什么地方去了,多半是进了土,有些人至今还领不到离开北方荒僻地区的许可证。尤里·叶夫图霍维奇的命运在他们中间也不是平常的。
这里和下面的“弗拉索夫分子”这个词,是在它在苏联语言中出现和确立时就具有的那种模糊的但牢固的含义上使用的,对它无法加以准确地定义,寻找这个定义对于非官方人士是危险的,对于官方人士是不宜的:“弗拉索夫分子”一般是指在这场战争中拿着武器站到敌人方面去的苏联人。还需要岁月和著作,以便能对这个概念加以分析,划分出不同的类别,那时剩下将是本来意义上的“弗拉索夫分子”——即弗拉索夫将军自被德国俘虏并使反布尔什维克运动冠以自己的名字之时起的拥护者或下属。在战争的某些月份,这类拥护者总共不过数百人,而具有统一指挥系统的弗拉索夫军本身实质上并未来得及建立。但是在一九四二年十二月德国人搞了一场宣传把戏:发表了在斯摩棱斯克举行了(从来没有举行过的)“俄国委员会”“成立会议”的消息,它似乎是想成为类似俄国政府的东西,又好象不是,消息说得含混不清,——只把弗拉索夫中将和马雷什金少将的姓名拿了出来。德国人自然可以玩这样的游戏:先宣布,然后取消,然后作出与此相反的行动,——但是传单从飞机上飘下来了,落在我们前方的地面上了,落在我们的记忆中了——-“弗拉索夫的”委员会自然就带上了一个运动的概念,一支武装力量的概念,而当德军中开始出现拿着武器的我国同胞——俄国的或者民族的部队时,我们唯一知道的那个词“弗拉索夫分子”就贴到了他们头上,我们的政治指导员们并不阻止我们这样做。整个运动就这样假借地但牢固地和弗拉索夫的姓名联在一道了。
拿起武器反对自己祖国的这类武装的我国同胞究竟有多少人?“不少于八十万苏联公民加入了以反对苏维埃国家为目的的战斗组织”——一位研究者(Thorwaid——“Wensieverderbenwoiien”,Stuttgart,一九五二)提供的材料说。另一些人的估计也大致相同(如SvenSteenberg-“Wiassow-VerrateroderPatriot?”-Koin,一九六八)。判明准确数字的困难,部分是因为德国行政当局和军事指挥部门的各派之间有斗争,对战争进程抱现实主义态度的下层机构要求缩小这个数字,免得上层对反布尔什维克却非亲德的势力的增长而感到害怕。所有这些都是一九四四年末组建独立的“俄国解放军”之前很久很久的事。
卢宾卡吃午饭的时刻终于来到了。老早我们就听见走廊里盘碗叮铛的快乐音响,然后,像在饭馆似地用托盘端着给每人送来两个铝盘子(不是钵子):一勺汤和一勺稀极的无油粥。
在初期的焦急不安状态中,受侦查的人什么也咽不下去,有的几昼夜不碰面包,不知该把它往哪里放。但渐渐地恢复了胃口,然后是经常的饥饿状态,甚至达到贪馋的程度。以后,如果你能克制自己,胃就缩小了,适应于少食——这里的可怜的饮食甚至成为恰到好处。为此需要进行自我教育,丢掉斜视多吃一点的人的习惯,绝对不搞孕育着危险后果的那种狱中的精神会餐。尽可能地上升到高级领域去。在卢宾卡这点比较容易做到,因为允许午饭后躺两小时——这也是极妙的疗养院规则。我们背向门上的旋转口躺着,装样子放上一本打开的书,便打起盹来。睡觉本来是禁止的,看守也看到了很久不翻动的书本,但在这两小时内通常不敲门。(这种人道态度的原因是,不该睡觉的人在这时候正在受到白天的审讯。对于不肯在笔录上签名的顽固分子,这种做法甚至使他感到更强烈的对比:受审讯回来,而这里午睡时间已经结束。)
睡眠——这是克服饥饿和忧愁的良药:机体也不消耗热量,脑子也不再反复思考你犯下的错误。
随即就来了晚饭——又是一勺稀粥。生活急于把一切赠赐在你面前摆出来。现在,熄灯前的五六个小时,你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放进嘴里去,但这已经不可怕了,晚上易于习惯不想吃东西——军事医学上早就知道这一条,在后备团里晚上也是不开价的。
随即就到了晚解手的时间,这个时刻你多半已经战栗地等待了一整天。整个世界一下子变得多么轻松了呀!世界上一切大问题一下子变得单纯起来了——你感觉到了吗?
轻飘飘的卢宾卡的黄昏啊!(不过,只有你不等待着夜间提审的时候,它才是轻飘的。)轻飘飘的肉体,每天的稀粥恰好把它满足到使灵魂感觉不到它的压迫的程度。多么轻松自由的思想呀!我们好似升到了西奈的山巅,这里,真理从火焰中向我们显露了真身。普希金向往的是否就是这种境界呢:
“我要活,为了思索和受难!”
我们正是在受难,在思索,我们的生活中再没有别的东西。而抵达这个理想境界却原来是那么容易啊……
我们当然在晚上也争论,丢下同苏济的棋局,扔下书籍。冲突最激烈.又是我和E,因为问题都是爆炸性的,例如——关于战争的结局。瞧,看守不说话、没有表情地走了进来,放下了窗上的蓝色伪装帘子。现在,在第二层帘子的后面,傍晚的莫斯科又放起礼炮来。我们既看不见礼花齐放的天空,又看不到欧洲地图,但试图在脑子里绘出一幅详图并猜测哪些城市已经拿下。这些礼炮特别使尤里感到不自在。象是在召唤命运来改正他所犯下的错误,他坚持说战争决不是正在结束,现在红军马上就要和英美军互相冲突,只有那时才开始真正的战争。监室里的人对这种预言非常感兴趣。结局是什么呢?尤里担保说,结局是红军轻而易举地被击溃(它意味着我们被解放?或被枪毙?)。我对此坚决不同意,于是我们就特别激烈地争论起来。他的理由——我们的军队已经疲惫不堪、失血过多、装备不良,而主要的是,对盟军作战已经不会那样坚决。我以我所熟悉的部队为例坚持说,与其说军队已疲惫不堪,不如说它已积累起了经验,现在是又强大又凶猛,因而在这种场合会比打德国人还要干脆地把盟军打个落花流水。“永远不会!”尤里喊起来(但用低嗓门)。“那么阿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