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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节 我的家人哪里去了？
一九六七年九月上旬某日，日理万机的周恩来总理，在「中共中央刘少奇项目审查小组」呈交的一份关于刘少奇及家属子女处置问题的请示报告上批示：同意。报主席、林副主席批准。同一天，林彪副主席亦在请示报告上指示：呈报主席，执行。几天后，毛泽东以铅笔在请示报告的「主席」二字上划了一个圈，表示知道了。
「中共中央刘少奇项目审查小组」的直接领导者为周恩来总理。此次请示报告的主要内容为三部分：一、根据中央指示原则，继续使用丰泽园福禄居前院，单独隔离审查刘少奇；二、鉴于有新的材料揭发王光美具美国中央情报局特务身分，王光美交由公安部逮捕，另案审查；三、遣散刘少奇王光美的子女们出中南海，分别情况予以安排。
九月十三日上午十时，中央办公厅一位负责人带领几名军人，来到福禄居中院，通知刘少奇王光美的四名在家的子女，立即收拾行李，回各自学校接受审查批判。孩子们倒是心理有所准备，迟早会把他们赶出中南海的，但仍提出要求：允许他们在假日回家。中央办公厅负责人铁青着睑说：不行！你们给刘少奇、王光美通过风、报过信，必须好好检查罪行！孩子们可怜巴巴地要求最后看一眼爸爸、妈妈，也被严辞拒绝。四名孩子中，平平、源源、亭亭都是中学生了，苦难的岁月使他们情智上早熟，在收拾各自的行李时暗中商量，无论如何也要拖到中午吃饭的时候，这样就能再见到爸爸或妈妈一面了。于是他们一会说要找衣服，一会说要找书，慢慢悠悠，来回磨赠，尽量拖延时间。但他们的这点「小伎俩」，很快就被经验丰富的中办负责人识破了，几名军人把他们的行包扔进大门外停着的一辆卡车，再喝令他们也上了车，禁绝了他们跟自己的父母见上最后一面。
九月上二日下午，刘少奇和王光美的最小的女儿——只有六岁的潇潇，连同保母阿姨一起被赶出了中南海。潇潇是被人连哄带唬弄定的，她年纪太小了，不知道这一去，就是跟自己的亲生父母生离死别了。
九月上二日晚上，中央办公厅属下的中南海警卫局的几名军人，来到福禄居后院，向王光美出示了由周恩来总理亲自签署的逮捕证，之后让王光美本人签字认捕，再给拷上手铐，押走，投入位于北京近郊昌平县山区的公安部高级政治犯监狱——秦城。
这样，十多年来一直被中直机关评选为中南海的「模范之家」、「五好家庭」刘少奇一家正式解体，夫囚妻监，子女四散。刘少奇共有子女九名：长子刘允斌生于一九二五年，新中国第一代原子能专家，一九六七年十二月被北京原子能研究所「革命群众」殴打断气后扔在铁轨上辗碎，年仅四十二岁，比其父刘少奇还早死两年；长女刘爱琴生于一九二七年，俄语教授，文革中亦曾被关入「牛棚」，惨遭迫害；次子刘允若生于一九二九年，航天专家，一九六七年一月被江青下令逮捕，监禁八年，一九七七年病死；次女刘涛，「文革」前考入清华大学，「文革」中曾造过刘少奇、王光美的反，后却因企图伦越国境被关进秦城监狱二年；第三子刘允真，「文革」初期曾跟随姐姐刘涛造过刘少奇、王光美的反。以上五名子女系刘少奇与第一任妻子何宝珍及第三任妻子王前所生。刘平平为刘少奇与王光美所生，排行第六，一九六九年她不到二十岁被投入监狱单独监禁，后被下放农劳，自修英语十载成材，一九八0年后赴美留学，获博士学位回国工作；刘源为王光美所生，在刘少奇子女中排行第七，一九六七年九月逐出中南海后被捕，出狱四处流浪，后下河南农村插队劳动八年，不忘奋发自学，一九七八年考上大学，毕业后回到河南农村，从公社副主任、副县长、县长、郑州市副市长一路做起，直到一九八八年因政声政绩被高票当选为河南省人民政府副省长；刘亭亭为王光美所生，排行第八，六七年被逐出中南海时才十四岁，默默在一家工厂做工九年，自学英文成材，一九八一年考入美国波士顿大学，获商科硕士学位，再转入哈佛大学商学院深造，毕业后留美国纽约经商；刘潇潇为刘少奇王光美最小的女儿，六岁那年被逐出中南海家中后，由保母领养，在社会上受尽歧视凌辱，「文革」后以优异成绩考入北京大学西语系，后又全凭自己的才智考取公费赴西德留学，并定居德国。
再回到一九六八年九月十三日，回到刘少奇被单独隔离囚禁的中南海丰泽园福禄居前院。由于中院的所有门窗早被大字报、大标语里外糊死，刘少奇并不知道住在中院的子女已被赶走，被隔离在后院的夫人王光美亦已被捕投入秦城监狱。福禄居最终并没有给这位贵为国家主席的一家人带来任何福禄。中院、后院已经人去房空，他仍然每天佝傧着身子，手扶着走廊的窗棂，拖着被中南海造反队打伤的腿，一步一步地蹭着，希冀着能从大字报、大标语的隙缝中，看到自己的孩子们的身影；又瘸着腿，装出看大字报的样子，避过看押他的警卫战士的目光，蹭到那前院与后院之间的墙根下，想听到墙那边夫人王光美的动静。人是见不着了，他只是渴望听到夫人的咳嗽声，走动声，哪怕是一声沉重的叹息……可是他什么都没有听到。都睡着了？中院和后院怎么一点动静、声息都没有？前两天还可以听到士兵严厉的喝斥声。现在连士兵的暍斥声都没有了。一个可怕的阴影袭上刘少奇的心头。但他不愿意相信。他依然每天坚持着，不顾全身的伤痛，艰难万分地蹭到那墙根去，凝神静听：依然一片死寂，一片死寂。
人哪？光美哪？平平、源源、亭亭你们哪里去了？小小哪里去了？哪里去了？我见不到你们，让我听到你们的一点声息，都不成？毛润之，润之兄，润之……你把我的老婆、儿女弄到哪里去了？我早求告过你了！去年一月十三日深夜，在人民大会堂浙江厅，你最后一次单独召见我，我就求告过你，刘少奇一人犯错一人当，怎么处置我都可以，只求不要株连无辜，不要伤及我的老婆、子女！你当时说得多好听！你总是当面说的好，会议上说的好……现在才明白，你总是对我玩猫戏耗子游戏！你一个党主席，三军统帅，伟大领袖，最红最红的红太阳，连这点子胸襟都没有，连我的老婆孩子都不肯放过，连六岁的小小都不肯放过……我与你共事几十年，我知道，没有你的指示，谁也不会赶走我的妻儿子女，谁也不会抓走我的妻儿子女……刘少奇痛苦万状，精神却尚未最后崩溃。他没有大喊大叫，只在心灵里作剧烈的呼号、挣扎。他问过看押他的士兵，士兵们都像木头，一个个沉下脸、埋下眼睛不理他，不回答。他知道士兵们有纪律，不敢把真实情况告诉他。士兵们也是些可怜蛋，一些拿枪的驯服工具，「党的驯服工具」。「做党的驯服工具」这句口号，还是他一九五八年代表党中央、毛主席，号令民主党派、知识分子向党交心时提出来的，也如他发明的「毛泽东思想」一样，又报应到了自己身上！现在看来，革命是有报应的，革人家的命，被人家革命，打倒别人，被别人打倒……毛润之为什么就没有被人打倒？老是他一个一个地打倒别人，收拾别人？不，毛润之早在井岗山上就被人打倒过了，他消灭AB团，滥杀无辜，激起了「富田事变」，差点被哗变的红军官兵收拾了他的小命。那次是谁保了他？正是那个代表上海党中央前来江西苏区整肃他的周恩来，还有朱德、彭德怀、张闻天、博古、陈毅。周恩来真是只装神弄鬼、上下讨好、修炼到家的老狐狸……我的妻儿子女哪里去了？如同面对无边的黑暗，空茫大地。没有人回答中南海囚徒刘少奇的提问。
一天晚上，答案终于出现了。中共中央办公厅从机关事务局房屋修建队调来能工巧匠。在士兵的看守下，打开工福禄居前院通向后院的那道被封死多时的墙门，一辆辆手推车将一块块大青砖运到了前院里，就在刘少奇的书房兼卧室的走廊窗下快速施工砌墙，砌一堵新的铁灰色高墙。刘少奇则被勒令在自己的卧室里睡觉，不准起来观看中央办公厅和中央项目组正在创造的奇迹。刘少奇更不知道，那些大青砖还是他夫人王光美，前些时候每天顶着烈日，以背篓一筐一筐背进后院来，现正被用来砌成高墙囚禁他。在中国南方数省，在文革风火狂阔的广西、湖南、贵州等地，贫下中农纷纷成立「最高法庭」，勒令地主富农及其家属子女，自己挖坑活埋自己。单是广西一个省区就活埋了二十几万……在红色首都北京，在中共中央、国务院机关重地的中南海里，总算较为斯文些，只是逼令国家主席的夫人背来砖头，以砌成高墙囚禁国家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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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节 你们纳粹不如
翌日刘少奇起床后，才发现一堵铁灰色高墙已拔地而起，彻底挡住了他的视线，他连向中院、后院张望夫人及子女的愿望都被禁绝，被堵死。
高速度，这是中南海里的高速度！一个晚上，几个小时……真正的一九五八年大跃进的速度，毛氏速度……刘少奇面对铁灰色高墙，双手死死抓住窗沿，努力不使自己倒下。他欲叫无声，欲喊乏力。他的身心，又一次被人掏空了，五脏六腑都被人掏走了，只剩下一副嶙峋的骨架，一具空荡荡没有灵肉的躯壳。
是得认真考虑一个问题了：为什么还要活着？毛润之！你已经从政治上消灭了刘少奇，现在要从肉体上消灭刘少奇！刘少奇会让你如意的，刘少奇活到今天，落到了你手里，活得够了，会及早结束自己……奇怪的是，刘少奇一九二五年在长沙坐过军阀赵恒惕的监牢，一九三0年在渖阳坐过张少帅的监牢，那时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