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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了,何必把他们放回这里,搅得人们不得安宁呢?……
看来,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总算是度过了思想上的痛苦,打算重新入睡了。应当想办法睡着。
但他需要上趟厕所——这是在医院里最令人不快的一件事。
他小心翼翼地翻身,小心翼翼地动弹(肿瘤像一个铁拳压在他脖子上),从翻开的被窝里爬起身来,穿上睡衣和拖鞋,戴上眼镜,轻轻地蹲着地面走出去。
严肃而黝黑的玛丽亚坐在桌旁值班,听到抄沙声便警觉地回过头来。
楼梯尽头一张床上有个新病号——手臂和腿都很长的一个希腊人——在那里不停地折腾和哼哼。他只能坐着,不能躺下,仿佛被窝里容纳不下他似的,他那一双惊恐的失眠的眼睛目送着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
在中间的楼梯平台上,一个面孔蜡黄、头发倒还梳得整齐的小个子,靠在垫高了的枕头上吸防雨布料的氧气袋。他的床头柜上放着柑子、饼干、果汁糕,还有一瓶酸奶,但这一切对他来说全都无所谓了,因为连普通的不用花钱的干净空气都不能按需要进入他的肺脏。
楼下走廊里还有几张躺着病人的床。有些病人睡着了。一个东方人模样的老妇人痛苦地仰面躺着,浓密的长发蓬乱地披散在枕头上。
随后,鲁萨诺夫走过一间斗室的门口,那里,凡是要灌肠的病人,不管他是谁,一律放在同一张不怎么干净的较短的小沙发上处理。
终于,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屏住呼吸走进了厕所。在这个没有隔板、甚至连马桶也没有的厕所里,他尤其感到自己没有遮蔽和尊严扫地。一天当中,女护理员把这里打扫好多次,但总也来不及收拾干净,还会出现呕吐、血污和大小便的痕迹。要知道,使用这个厕所的有对卫生设备尚不习惯的野蛮人,有已经到了不中用边缘的病号。应该去找一下院长,争取允许他使用医生的厕所。
不过,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似乎对实现这一具体的设想并未下定决心。
他又从灌肠室门口走过,又从头发蓬乱的哈萨克老姐床旁走过,又从睡在走廊里的病人身旁走过。
他又从那个吸氧气袋的垂危病人旁边经过。
而到了楼上,那个希腊人以其可怕的嘶哑的耳语声问:
“喂,老兄!这里——所有的病人都能治好吗?是不是也有死在这里的?”
鲁萨诺夫十分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在这一动作的同时,他尖锐地感觉到自己的脑袋已不能独自转动,非得像叶夫列姆那样跟整个身子一起转动才行。粘在脖子上的那个可怕的东西向上顶着他的下颌,向上压迫着他的锁骨。
他急忙回到自己的床上去。
他还会考虑什么?!他还会怕谁…还会把希望寄托在谁的身上?…
他的命运就在这里——在下颌与锁骨之间决定了。
他将在这里受到审判。
在这种审判面前,过去的靠山和功绩,都为他辩护不了。
第十五章 每人都有自己难念的经
“你多大年龄?”
“26岁。”
“喔,有那么大了?”
“你呢?”
“我16岁……你想想,16岁就得去掉一条腿怎么行?”
“他们想给你截到什么位置?”
“截到膝盖——这可以肯定,没有载得再少的,我在这里看到的都是这样。往往截去的还要多。就这样…剩下那残肢晃晃荡荡……”
“你安上一条假腿好了。你打算干什么事情呢?”
“我真想上大学。”
“上什么系呢?”
“语文系或历史系都行。”
“考试你能通得过吗?”
“我想是能通得过的。我从来不怯场。一向很镇静。”
“那很好。安上了假腿对你会有什么妨碍呢?你可以一边学习,一边工作。也许你会更坐得住。在学术上你会做出更大的成绩来。”
“那么,一般生活呢?”
“除了学术,你指哪方面的一般生活?”
“喀比方说……”
“结婚,是不是?”
“哪怕是指这一方面……”
“会找到的!每一棵树上都会飞来鸟儿……你现在选择什么呢?”
“你指什么?”
“是要腿还是要命?”
“这要靠运气。说不定一切都会过去!”
“不,焦姆卡,靠运气是搭不成桥的。靠运气也许只会落得空欢喜。凡是有头脑的人,对事情能否成功不是靠侥幸。对你说过肿瘤的名目吗””
“好像是叫做‘艾斯阿’。”
“‘艾斯阿’?那是肉瘤,得开刀。”
“怎么,你能肯定?”
“是的,我敢肯定。要是现在对我说,要截去一条腿,那我必定会同意截去。尽管我的生命的全部意义只在于运动——步行或者骑马,汽车在那边倒是不能开。”
“怎么?他们不打算给你开刀?”
“是的,不打算开刀。”
“是你耽误了时机?”
“这怎么跟你说呢…讲不是耽误了时机。不过,这也是部分原因。在野外我忙得团团转。3个月以前我就应该到这里来,可是我不想把工作扔下不管。由于走路、骑马不断摩擦,情况愈来愈精,伤口恶化,开始流脓水。而每次流过之后就会觉得好些,于是又想工作了。总是想再等一等。即使这会儿我也感到擦痛得很厉害,恨不得剪去一条裤腿或者光着屁股坐着。”
“他们没给你包扎吗?”
“没有。”
“能让我看看吗?”
“你看好了。”
“喔一喔,是多么……多么黑啊!”
“它本来就是黑的。我一生下来这里就是个很大的胎记。你瞧,现在它变成了这个样子。”
“可这儿……是什么?”
“这儿是3处溃疡留下的3条疫管……总之,焦姆卡,我的肿瘤跟你的完全不一样。我的这瘤子叫黑素细胞瘤。这坏东西一点也不饶人。通常是8个月,人也就完蛋了。”
“你从哪儿知道的?”
“还是在来这里之前,我读过一本书。读了之后立刻就明白了。不过问题是,哪怕我来得并不晚,他们仍然会不敢给我开刀。黑素细胞瘤很可恶,手术刀稍稍一碰,马上就会转移。它也是想活着,按自己的方式活下去,你懂吗?在我耽误的这几个月的时间里,腹股沟里也出了毛病。”
“柳德米拉·阿法纳西耶夫娜是怎么说的呢?”
‘她说必须设法弄到那种胶质金。如果能弄到胶质金,有可能制止腹股沟里的转移,腿上则可用爱克斯光抑制,这样便有可能拖一拖…”
“能治好吗?”
“不,焦姆卡,我的病已不可能治好了。总的来说,黑素细胞瘤是不治之症,还没有人治好过。能给我怎么治呢?截去一条腿还远远不够,可再往上能截到哪儿呢?眼下的问题是:怎么个拖法?我还能赢得多少时间:几个月,还是几年?”
“这…是怎么回事?你的意思是…”
“是的。我说的是这个意思。焦姆卡,这我已经能够接受了。要知道,并不是活得时间更长生活就更充实。对我来说,现在的全部问题在于我还来得及做什么事情。总得抓紧时间在世上做成什么呀!我需要3年时间!如果我还能活上3年,我就心满意足了!但是这3年的时间我不能躺在医院里度过,而是在野外。”
他俩在瓦季姆时扎齐尔科靠窗的床上轻声慢语地交谈。全部谈话只有邻床的叶夫列姆会听得见,但他从清晨起就像一截没有知觉的木头似的躺在那里,眼睛一直盯着天花板。再就是鲁萨诺夫,大概他也能听到,他曾以同情的眼神看过扎扎齐尔科几次。
“你能来得及做什么呢?”焦姆卡皱着眉头问道。
“好吧,让你听个明白。我现在正在检验一种新的、大有争论的设想,中央的一些大学者对它几乎不相信。这种理论是:根据放射性的水可以发现多金属矿石的矿床。你知道‘放射性水’是什么吗?……论据倒是有千百种,但纸上谈兵岂不容易。既可以肯定又可以否定。而我有一种感觉。感觉到可以在实践中证明这一切。但为此必须一直呆在野外,根据水情去具体地找到矿藏,而不需要根据什么别的。当然,最好是反复试验。而工作就是工作,哪方面不要耗费精力?比如说吧,没有真空泵,只有离心泵,为了使它发动起来,就得先把空气抽出去。怎么抽呢?用嘴吸!这样也就喝了不少放射性水。而且,这水我们平时也喝。吉尔吉斯工人说:‘我们的父亲不喝这里的水,我们也不喝。’然而我们俄罗斯人却喝它。既然有了黑素细胞瘤,我还怕什么放射性?我正应该去那里工作。”
“真是个傻瓜!”叶夫列姆头也没转,声音沙哑而干巴巴地说。可见,他什么都听见了。“人都快要死了,还研究什么地质学?它帮不了你的忙。不如好好想想一一一一靠什么活着?”
瓦季姆的那条腿保持不动,而他的头,在灵活自如的脖子上轻而易举地转了过来。他有意让炯炯有神的黑眼睛一闪,柔软的嘴唇微微一颤,随即毫不见怪地答道:
“靠什么活着,这我恰恰知道。靠创造性的劳动!而且,这很起作用。不吃不喝都行。”
他用一支带棱的塑料杆自动铅笔在牙齿之间较轻敲敲,观察这句话他理解了多少。
“读一读这本书,你就会大吃一惊!”波杜耶夫那难看的指甲在蓝色的封面上敲着,他还是那样躺着,没有转身,也看不见扎扎齐尔科。
“我已经看过了,”瓦季姆极其迅速地回答说。“这不适合我们这个时代。毫无奋斗目标,没有动力。在我们看来,应当多做工作!而且不是为了填自己的腰包。我要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