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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看过了,”瓦季姆极其迅速地回答说。“这不适合我们这个时代。毫无奋斗目标,没有动力。在我们看来,应当多做工作!而且不是为了填自己的腰包。我要说的就是这些。”
鲁萨诺夫为之一震,他的眼镜透出赞赏的目光,他大声问道:
“请问,年轻人,您是共产党员吗?”
瓦季姆把视线转向了鲁萨诺夫,还是那么落落大方。
“是的,”他温和地说。
“我早就敢于肯定了!”鲁萨诺夫得意地宣称,并举起一个指头。
他可真像一位大学老师。
瓦季姆拍了拍焦姆卡的肩头:
“好啦,回到自己那儿去吧。我得继续工作。”
于是他又埋头读那本《地球化学方法》,书里夹着一页纸,上面有几段摘录,字写得很小,惊叹号和问号标得很大。
他一边读,一边写,握在手指中间那有棱的黑色自动铅笔微微移动着。
他全神贯注地在读,仿佛人已不在病房里,而得到他精神支持和鼓励的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想在打第二针之前再振作一下,并决定此刻彻底解决叶夫列姆的思想问题,免得他在这里继续散布悲观情绪。于是他正面望着他,左右扫视地对他进行开导:
“那位同志给您上了很好的一课,波社耶夫同志。不应该就那么屈服于疾病。也不应该一接触宗教式的小册子便深受其影响。您起的作用实际上有利于……”他本想说“有利于敌人”,在日常生活中随时可以指出具体的敌人,可在这里,在医院的这些病床上,究竟谁是敌人呢?……“应当善于看到生活的深处。首先要看到功勋的本质。是什么促使人们去建立生产上的功勋?或者在卫国战争中建立功勋?或者,比如说,在国内战争时期,人们忍饥挨饿,缺衣少鞋,没有武器……”
今天叶夫列姆异乎寻常地不爱动:他不仅没有下床在通道上走来走去,而且似乎也失去了平时对许多其他动作的兴趣。先前他只注意保护脖子,要转头时就不得不把身体也扭过去,而今天他的腿和胳膊都动也不动一下,只有用一个指头敲敲书本。劝他吃早饭,他回答说:“肚子没吃饱,光舔碗底不顶用。”早饭前和早饭后他都那么一动不动地躺着,要不是偶尔他还眨眨眼睛,当真会以为他已经僵化了。
而眼睛是睁着的。
他的眼睛睁着,正好一点也用不着转身就能看见鲁萨诺夫。除了天花板和墙壁,他能看到的只有这个白嘴脸的家伙了。
他也听到鲁萨诺夫都开导了些什么。于是他的嘴唇微微翁动,发出的还是那种没好气的声音,只是口齿更不清楚而已:
“国内战争时期怎么了?莫非你在国内战争时期打过仗?”
帕维尔·尼古拉耶维奇叹了口气:
“我跟您,波杜耶夫同志,按年龄来说还不可能参加那次战争。”
叶夫列姆鼻子里吭味了一声。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没参加。我参加过。”
“这怎么可能呢?”
“很简单,”叶夫列姆慢吞吞地说,说一句停一会儿。“拿起一把转轮手枪,也就参加了打仗。挺好玩。而且不只是我一个人。”
“那您是在什么地方打过仗?”
“伊热夫斯克附近。打的是立宪派。我亲手枪毙过7个伊热夫斯克人。直到现在我还记得。”
是的,看来他现在还记忆犹新:作为一个毛孩子,当年他是在叛乱城市几条街道的什么地方把那7个大人先后结果的。
这个戴眼镜的人还向他阐述过什么,但今天叶夫列姆的耳朵仿佛浸在水中,只是偶尔冒上来听一会儿。
随着黎明的到来,叶夫列姆睁开了眼睛,看到上方一块光秃秃的天花板,猛然间,许久以前的一件微不足道的而且早已忘怀的事情,毫无缘由地清清楚楚出现在他的记忆之中。
那是11月的一天,战争已经结束。天在下雪,而雪一落地马上就化,落在从壕沟里掘起来的较温暖的泥土上更是即刻消融,不见踪影。当时在挖煤气管道的基坑,规定的深度是1.8米。波杜耶夫经过那里,看到深度还不合乎要求。但是施工队长却走过来厚颜无耻地要他相信,全线的纵断面已经挖好了。“怎么,还要量一量吗?那对你会更糟。”波杜耶夫拿起一根量杆,量杆上每隔10厘米烫着一道横的黑线,每50厘米处的横线就更长些。他们走过去量,不时陷在泡烂了的泥浆里。他穿的是高筒靴,施工队长脚上是半高迹皮鞋。量了一个地方,只有1.7米。他们又继续往前走去。那里在挖土的有3个人:一个是瘦高个儿的农民,脸上是黑乎乎的胡子茬;另一个是退伍军人,头上戴的依然是一项军帽,那帽徽早已被摘掉了,帽边和帽檐都是漆皮的,而箍带上全是石灰和泥巴;第三个人年纪很轻,头戴鸭舌帽,身穿城里人穿的那种短大衣(当年在穿衣方面还有困难,公家也没发给他们),大概还是他上中学的时候做的,又短又窄,而且已经穿旧了。(他的这件短大衣,叶夫列姆似乎只在这时才第一次看得那么清楚。)前两个人还勉强在挖,挥动铁锹往上翻土,尽管湿源源的泥巴粘在铁锹上甩也甩不掉,而这第三个小伙子,胸部抵着锹柄站在那里,像被支起来吓唬鸟儿的一个稻草人,身上覆盖着一层白雪,两手抄在窄小的油筒里。根本没发给他们手套,而脚上,只有那个军人穿着靴子,其余两人则穿着用汽车防雨市胡乱缝制起来的胶鞋。“干吗呆着不干活?”施工队长对这小伙子喊道。“想挨罚口粮是不是?等着瞧吧!”小伙子只是叹了口气,更耷拉脑袋了,揪柄也似乎往他胸中插得更深了。这时,施工队长朝他脖子上敲了一下,他抖了科脑袋,又开始用锹挖土。
他们着手量壕沟。挖起来的立紧翻在沟的两边,要凭肉眼看准沟上没达到什么刻度,就得使劲往那里弯身于。那个军人仿佛是在帮忙,而实际上在使尺子往旁边倾斜,企图以这种手段多量出十厘米。波杜耶夫对他骂了一阵娘,使尺子垂直,结果只量得1.65米。
“你听我说,首长,”这时,这个军人悄悄求他。“这最后的血厘米,你就高抬贵手吧。我们实在挖不动了。肚子里空空的,没有力气。再说这天气,你也看到了……”
“要我为你们去挨审,是不是?你们还能想出什么点子来!图纸上要求很明确。斜坡要平坦,而底面也不能形成一个槽。”
在波杜耶夫直起身来,把尺提起,把脚从泥浆里拔出来的时候,他们3个人都向他昂起了头——一张脸上满是黑胡子茬儿,第二张像走投无路的灵提,第三张布满了柔细的绒毛,还从来没有刮过。雪纷纷扬扬地落在他们这不像活人的脸上,他们却一直朝上望着他。终于,那小伙子咧着嘴说:
“没什么。你早晚也会上西天的,工长!”
可是,波杜耶夫并没打报告关他们禁闭,而只把他们都干了什么如实地记了下来,免得代他们受过。如果回想一下,那么,比这还对立的场合也是有的。从那时起已经过去10年了,波杜耶夫已不在营里工作,那个施工队长也自由了,临时铺设的那条煤气管道,也许已不再输气,管子也派了别的用场,——可是剩下来的,却是今天冲进他耳朵里的第一个声音:
“你早晚也会上西天的,工长!”
叶夫列姆拿不出任何有份量的借口为自己开脱。说他还想活下去吗?那小伙子岂不也是想活。说叶夫列姆意志坚强?说他悟出了某种新的道理,希望按另一种方式生活?病才不听这一套呢,它有自己的一定之规。
在叶夫列姆褥垫底下已经放了四个夜晚的这本带花金字的蓝皮小书里就这样写道,印度教教徒相信人死时并非整个儿全死,他的灵魂将转移到动物或其他人身上去。这一条现在正合波杜耶夫的心意:哪怕能带走自己的一点什么也好,不致全被埋葬。哪怕死后能留下自己的一点什么也好。
只是他并不相信灵魂可以转世,一点也不相信。
脖子的疼痛向他的头部放射,一刻也不停,而且颇有节奏,每次4拍。这4拍在他头脑里总是出现这样的回响:叶夫列姆——波杜耶夫——死了——句号。叶夫列姆——彼杜耶夫——死了——句号。
如此周而复始,没完没了。连他自己也在心里默默地重复着这句话。重复的次数愈多,自己仿佛愈是脱离开注定要死的叶夫列姆·波杜耶夫。他愈来愈习惯于自己的死亡,把这看作是邻床病人的死亡。而他心中那个把叶夫列姆·波杜耶夫之死视为邻床病人之死的另一个叶夫列姆·波杜耶夫,似乎是不应该死去的。
而那个被视老邻床病人的波杜耶夫又怎么样呢?他得救的可能性似乎已没有了。难道真的只剩下喝烨树菌子煎汁这条路?可是信上写着,这东西必须不间断地连续喝上一年。这就需要干的菌子两普特,如果是湿的,就得4普特。这意味着要寄8只包裹。还要求菌子不是陈的,最好是刚从树上剥下来的。这样就不能把所有的包裹一次性地寄来,而是分开寄,一个月一次。谁能为他及时收集那么多菌子并往这里寄呢?而且是从俄罗斯那边寄来?
这事必须得有自己的亲人才能办。
叶夫列姆一生中接触过许许多多的人,但是他们之中没有一个人跟他密切得有如亲人。
这本来可以托他的第一个妻子阿明娜收集和邮寄。除了她,过了乌拉尔那边,他没有人可托。但她必定会在回信中说:‘W欺死在那围墙里边好了,你这条老狗!”即使这样,她也是对的。
从常情来说,她是对的。可是按这本蓝皮书上的说法,便是不对的。按书上的说法,阿明娜应当可怜他,甚至爱他——不是作为丈夫来爱,而只是作为一个受苦受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