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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丽莎白·阿纳托利耶夫娜从长衫里边掏出眼镜来戴上,说:
“果然是,您说得一点不错。真不像话!”她摘下眼镜就去搬梯子,取刷子。她打扫卫生时从来不戴眼镜。
接着,汉加尔特走进了男病房。鲁萨诺夫还是那样躺着,直出汗,但脉搏慢了下来,而科斯托格洛托夫恰好穿上了靴子和长衫,准备出去散步。薇拉·科尔尼利耶夫娜向全病房宣布明天有一次重要的巡诊,请大家先把自己的床头柜整理一下,然后由她再进行检查。
“我们先从小组长查起,”她说。
其实,也不必从小组长查起,可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偏偏向那个角落走去。
薇拉·科尔尼利耶夫娜的整个身段,就像两个顶点相接的三角形:下面的三角形宽些,上面的三角形较窄。她的腰肢是那么细,简直能使两手的十指对接起来,而且把她举起。但科斯托格洛托夫并没做出任何这类举动,而只是乐呵呵地打开了自己的床头柜让她检查:
“请吧。”
“噢,对不起,请让我过去,”她一路济过去。科斯托格洛托夫站在一旁。她紧挨着床头柜坐到他的床沿上,并开始检查。
她坐着,而科斯托格洛托夫站在她的后面,可以清清楚楚看到她的脖子——袒露的纤细线条,她的头发,颜色不深不浅,就那么盘在脑后,没有任何赶时髦的派头。
不行,应当设法从这种情感的浪潮中摆脱出来。不能每遇到一个可爱的女人就失魂落魄。刚才她跟他在这里坐了一会儿,聊了聊天儿,然后就走了,可他这几个小时一直在想着她。可是她呢?晚上回到家里,有丈夫拥抱她。
必须摆脱出来!但是,要想摆脱,又必须通过女人这条途径,否则便不可能。
他站在那里,直愣愣地望着她的后脑。她那长衫的后领竖了起来,形成一个尖顶小帽似的,于是一根圆鼓鼓的小骨头——脊椎骨最上面的一节现露了出来。真想用手指去抚摩一下。
“不用说,这床头柜是医院里最迅退的一只,”其时汉加尔特正在评论。“面包屑,油纸,还有马合烟、书和手套。您怎么不害臊呢?您今天就得把这些东西统统收拾干净。”
可是科斯托格洛托夫望着她的脖颈,一声不吭。
她拉开床头柜上端的那只小抽屉,即刻在其他零星小东西中间发现一只盛有约40毫升褐色液体的小瓶。瓶口塞得很紧,旁边有一只好像旅行时携带的塑料小杯子,还有一支滴管。
“这是什么?药吗?”
科斯托格洛托夫轻轻地吹了一声口哨。
“是些没什么用的东西。”
“这是什么药?我们没给过您这种东西。”
“那又怎么了,难道我不能自备一点药吗?”
“只要您住在我们医院里,而且没有得到我们的允许,当然不能有自备药品!”
“咯,是我不好意思告诉您…位药水是治鸡眼的。”
然而,她把那只没贴标签的小瓶子在手中转来转去,想打开瓶塞噢一喷,这时科斯托格洛托夫马上加以阻止。他把两只粗大的手掌一齐按在她的手上,并把她正要拔去瓶塞的那一只手扳开了。
这种手与手的接触,照例是谈话的必然继续……
“当心点,”他悄悄地提醒她。“这可需要有点学问。不能溅到手上,也不能噢。”
说着也就很自然地把小瓶拿了过来。
这毕竟超出了一切儿戏的限度!
“这是什么?”汉加尔特皱起了眉头。“一种烈性药剂,是吗广
科斯托格洛托夫在她身旁坐下,一本正经地悄声说:
“一种很厉害的药剂。这是伊塞克湖草根。无论是用它泡的药水还是干根,都噢不得。所以塞得这么紧。如果手接触过这种草根,事后又没把手洗干净,而且无意中碰到了舌头上,那么命也就没了。”
薇拉·科尔尼利耶夫娜感到后怕:
“那您要它干什么?”
“糟就糟在这里,”科斯托格洛托夫呼咕了起来,“被您发现了,我就有点麻烦。我该把它藏好……我是用它治病的,直到现在还在用呢。”
“仅仅是为了这个目的?”她审视着他。这会儿她的眼睛一点也不眯缝,此刻她是个医生,仅仅是个医生。
她虽然不失医生的威严,但眼睛却透出咖啡色的和悦目光。
“仅此而已,”他老老实实地说。
“说不定您是……留着必要时用的?”她依然不大放心。
“如果您想知道,我可以实说,在到这儿来的路上我的确有过那种念头。为的是不再多受折磨……但是后来疼痛消失了,这个念头也就打消了。不过,我还继续用它治病。”
“暗地里?在没有人看见的时候?”
“既然不给人以生活自由,那有什么办法呢?不是到处都有什么制度和规定吗?”
“那么用的剂量是多少?”
“按级数增减。从1滴到10滴,再从10滴到1滴,然后停上川天。眼下正处在间隔的阶段。老实说,我不相信我的疼痛的消失仅仅是由于照了爱克斯先。可能也由于草根的功效。”
他们俩都压低了谈话的声音。
“这是用什么泡的呢?”
“用伏特加酒。”
“您自己泡制的吗?”
“是啊!”
“浓度呢?”
“这怎么说呢……他给了我一小捆,说:这些可以泡一升半。我就大致分了一下。”
“但是,能称多重呢?”
“他也没称。只是大致估了估。”
“估了估?这种剧毒的东西只是估了估?这是毒性很厉害的乌头!您自己考虑考虑厂
“我有什么好考虑的?”科斯托格洛托夫有点生气了。“您要是能尝尝一个人在整个宇宙中奄奄一息是什么滋味,而监督处又不让您跨出村子一步,那您倒是去考虑考虑这马头看看!还问能称多重!您可知道,为了这把草根我要冒多大风险吗?延长20年苦役!罪名是擅自离开流放地。可我还是去了。到150千米以外的地方去。那里的深山老林里住着一位姓克列缅佐夫的老人,胡须像巴甫洛夫院士。本世纪初他作为移民流刑犯去到了那里。是个不折不扣的立医生!他自己采药,自己规定剂量。他在自己所住的村里也被人取笑,在自己的故土更是谈不上权威。不过,从莫斯科和列宁格勒都有人到他那里去求医。《真理报》的一位记者还去采访过他。据说,那位记者也很信服。可是现在,传说这位老人被投进了监狱。因为不知是哪个傻瓜泡了半升药酒,随便放在厨房里,而过十月革命节的时候家里请客,因为伏特加酒不够了,客人们在主人走开的时候把药酒喝了。结果死了3个人。还有一户人家的孩子也因为误服了药酒中了毒。可这跟老人有什么相干?他岂不警告过……”
但是,科斯托格洛托夫发现所说的这些情况恰恰对自己不利,所以不再说下去了。
汉加尔特激动了起来:
“问题就在这里!公共病房里禁止存放烈性物质!这是绝对不允许的!否则就有可能造成不幸事件的发生。快把那个小瓶交给我吧!”
“不,”他断然拒绝。
“交出来!”她双眉经成了一条线,把手伸向他握紧了的拳头。
科斯托格洛托夫那结实有力、干过许多活的大手握得很紧,手指掩得严严实实,连小瓶的影子也看不见。
他微微一笑:
“这样您是达不到目的的。”
她舒展开眉头:
“反正我知道您什么时候出去散步,趁您不在我会把瓶子没收。”
“您提醒我,这很好,我一定把它藏起来。”
“用绳子吊在窗外吗?现在我该怎么办呢,去告发吗?”
“我不相信您会去告发。您自己今天还谴责过告密行为!”
“可是您逼得我没有办法啊!”
“那就该去告密是不是?不体面。您担心药剂会被别人,比方说被这个鲁萨诺夫同志拿去喝了是不是?我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我把它包起来藏好。而我终究是要离开你们这里的,不用说,那时我还要用这种草根来治病!您不相信它的效力吧?”
“一点也不相信。这是愚昧者的迷信和拿生命当儿戏。我只相信经过实践检验的科学道理。老师们就是这样教我的。所有的肿瘤学家也都是这样认为的。把小瓶拿来。”
她还是试图板开他最上面的那个指头。
他看着她那双气恼的亮晶晶的咖啡色眼睛,不但不愿再固执下去,和她争论,而且心甘情愿把这只小瓶交给她,甚至把整个床头柜都给她也愿意。但在信念上要他让步却十分困难。
“咳,神圣的科学啊!”他叹了口气。“如果这一切都是那么绝对正确的话,也就不会每过10年自己否定自己了。我该相信什么呢?相信你们的针剂吗?那为什么你们又决定给我打新的针剂呢?这新的针剂是什么?”
“是很有用的药物!对您的生命十分重要!我们必须拯救您的生命!”她特别坚决地对他说出了这几句话,眼睛里闪耀着信心的光芒。“别以为您的病已经治好了!”
“那好,能说得确切点吗?这种针剂能起什么作用?”
“可为什么还要对您说得确切点呢!打这种针能治您的病。能抑制转移。讲得更确切,您反而不懂……好吧,那就把瓶子给我,而我向您保证,您什么时候出院,我就把它还给您!”
他们相互注视着对方的眼睛。
他看上去十分滑稽——已经为出去散步穿好了女式病号长衫,腰里束着带五角星的皮带。
但是,她还是要他把瓶子交出来,态度是多么坚决!把小瓶交出去也算不了什么,他并不是舍不得,家里他还有比这多十倍的乌头呢。他感到遗憾的是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