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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蛰存作品选-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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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女的好像比男的年长得多。她大概也有三十四五岁了吧?婵阿姨刚才感觉到一种获得了同僚似的欢喜,但差不多是同时的,一种常常沉潜在她心里而不敢升腾起来的烦闷又冲破了她底欢喜的面具。这是因为在她底餐桌上,除了她自己之外,更没有第二个人。  
  丈夫?孩子?  
  十二三年前,婵阿姨底未婚夫忽然在吉期以前七十五天死了。他是一个拥有三千亩田的大地主底独子,他底死,也就是这许多地产失去了继承人。那时候,婵阿姨是个康健的小姐,她有着人家所称赞为“卓见”的美德,经过了二日二夜的考虑之后,她决定抱牌位做亲而获得了这大宗财产底合法的继承权。  
  她当时相信自己有这样大的牺牲精神,但现在,随着年岁底增长,她逐渐地愈加不相信她何以会有这样的勇气来了。  
  翁姑故世了,一大注产业都归她掌管了,但这有什么用处呢?  
  她忘记了当时牺牲一切幸福以获得这产业的时候,究竟有没有想到这份产业对于她将有多大的好处?族中人的虎视眈眈,去指望她死后好公分她底产业,她也不会有一个血统的继承人。算什么呢?她实在只是一宗巨产底暂时的经管人罢了。  
  虽则她有时很觉悟到这种情形,她却还不肯浪费她底财产,在她是以为既然牺牲了毕生的幸福以获得此产业,那么惟有刻意保持着这产业,才比较的是实惠的。否则,假如她自己花完了,她底牺牲岂不更是徒然的吗?这就是她始终吝啬着的缘故。  
  但是,对于那被牺牲了的幸福,在她现在的衡量中,却比从前的估价更高了。一年一年地阅历下来,所有的女伴都嫁了丈夫,有了儿女,成了家。即使有贫困的,但她们都另外有一种愉快足够抵偿经济生活底悲苦。而这种愉快,她是永远艳羡着,但永远没有尝味过,没有!  
  有时,当一种极罕有的勇气奔放起来,她会想:丢掉这些财富而去结婚罢。但她一揽起镜子来,看见了萎黄的一个容颜,或是想象出了族中人底诽笑和讽刺底投射,她也就沉郁下去了。  
  她感觉到寂寞,但她再没有更大的勇气,牺牲现有的一切,以冲破这寂寞的氛围。  
  她凝看着。旁边的座位上,一个年轻的漂亮的丈夫,一个兴高采烈的妻子,一个活泼的五六岁的孩子。她们商量吃什么菜肴。她们谈话。她们互相看着笑。他们好像是在自己家里。当然,他们并不怪婵阿姨这样沉醉地耽视着。  
  直等到侍者把菜肴端上来,才阻断了婵阿姨底视线。她看看对面,一个空的座位。  
  玻璃的桌面上,陈列着一副碗箸,一副,不是三副。她觉得有点难堪。她怀凝那妻子是在看着她。她以为我是何等样人呢?她看得出我是个死了的未婚夫底妻子吗?不仅是她看着,那丈夫也注目着我埃他看得出我并不比他妻子年纪大吗?还有,那孩子,他那双小眼睛也在看着我吗?他看出来,以为我像一个母亲吗?假如我来抚养他,他会不会有这样活泼呢?  
  她呆看着坚硬的饭颗,不敢再溜眼到旁边去了。她怕接触那三双眼睛,她怕接触了那三双眼睛之后,它们会立刻给她一个否决的回答。  
  她于是看见一只文雅的手握着一束报纸。她抬起头来,看见一个人站在她桌子边。  
  他好像找不到座位,想在她对面那空位上坐。但他迟疑着。终于,他没有坐,走了过去。  
  她目送着他走到里间去,不知道心里该怎么想。如果他终于坐下在她对面,和她同桌子吃饭呢?那也没有什么不可以。在上海,这是普通的事。就使他坐下,向她微笑着,点点头,似曾相识地攀谈起来,也未尝不是坦白的事。可是,假如他真的坐下来,假如他真的攀谈起来,会有怎样的结局啊,今天?  
  这里,她又沉思着,为什么他对了她看了一眼之后,才果决地不坐下来了呢?他是不是本想坐下来,因为对于她有什么不满意而翻然变计了吗?但愿他是简单地因为她是一个女客,觉得不大方便,所以不坐下来的。但愿他是一个腼腆的人!  
  婵阿姨找一面镜子,但没有如愿。她从盆子里捡起一块蒸气洗过的手巾,揩着脸,却又后悔早晨没有擦粉。到上海来,擦一点粉是需要的。倘若今天不回昆山去,就得在到惠中旅馆之前,先去买一盒粉,横竖家里的粉也快完了。  
  在旅馆里梳洗之后,出来,到那里去呢?也许,也许他——她稍微侧转身去,远远地看见那有一双文雅的手的中年男子已经独坐在一只圆玻璃桌边,他正在看报。他为什么独自个呢?也许他会得高兴说:——小姐,他会得这样称呼吗?我奉陪你去看影戏,好不好?  
  可是,不知道今天有什么好看的戏,停会儿还得买一份报。他现在在看什么?影戏广告?我可以去借过来看一看吗?  
  假如他坐在这里,假如他坐在这里看……——先生,借一张登载影戏广告的报纸,可以吗?  
  ——哦,可以的,可以的,小姐预备去看影戏吗?……——小姐贵姓?  
  ——哦,敝姓张,我是在上海银行做事的。……这样,一切都会很好地进行了。在上海。这样好的天气。  
  没有遇到一个熟人。婵阿姨冥想有一位新交的男朋友陪着她在马路上走,手挽着手。  
  和暖的太阳照在他们相并的肩上,让她觉得通身的轻快。  
  可是,为什么他在上海银行做事?婵阿姨再溜眼看他一下,不,他的确不是那个管理保管库的行员。那行员是还要年轻,面相还要和气,风度也比较的洒落得多。他不是那人。  
  一想起那年轻的行员,婵阿姨就特别清晰地看见了他站在保管库门边凝看她的神情。  
  那是一道好像要说出话来的眼光,一个跃跃欲动的嘴唇,一副充满着热情的脸。他老是在门边看着,这使她有点烦乱,她曾经觉得不好意思摸摸索索地多费时间,所以匆匆地锁了抽屜就出来了。她记得上一次来开保管箱的时候,那个年老的行员并不这样仔细地看着她的。  
  当她走出那狭窄的库门的时候,她记得她曾回过头去看一眼。但这并不单为了不放心那保管箱,好像这里边还有点避免他那注意的凝视的作用。她的确觉得,当她在他身边挨过的时候,他底下颔曾经碰着了她底头发。非但如此,她还疑心她底肩膀也曾经碰着他底胸脯的。  
  但为什么当时没有勇气抬头看他一眼呢?  
  婵阿姨底自己约束不住的遐想,使她憧憬于那上海银行底保管库了。为什么不多勾留一会呢?为什么那样匆急地锁了抽屜呢?那样地手忙脚乱,不错,究竟有没有把钥匙锁上呀?她不禁伸手到里衣袋去一摸,那小小的钥匙在着。但她恍惚觉得这是开了抽屜就放进袋里去的,没有再用它来锁上过。没有,绝对的没有锁上,不然,为什么她记忆中没有这动作啊?没有把保管箱锁上?真的?这是何等重要的事!  
  她立刻付了帐。走出冠生园,在路角上,她招呼一辆黄包车:——江西路,上海银行。  
  在管理保管库事情的行员办公的那柜台外,她招呼着:——喂,我要开开保管箱。  
  那年轻的行员,他正在抽着纸烟和别一个行员说话,回转头来问:——几号?  
  他立刻呈现了一种诧异的神气,这好像说:又是你,上午来开了一次,下午又要开了,多忙?可是这诧异的神气并不在他脸上停留得很长久,行长陈光甫常常告诫他底职员:对待主顾要客气,办事不怕麻烦。所以,当婵阿姨取出她底钥匙来,告诉了他三百零五号之后,他就检取了同号码的副钥匙,殷勤地伺候她到保管库里去。  
  三百零五号保管箱,她审察了一下,好好地锁着。她沉吟着,既然好好地锁着,似乎不必再开吧?  
  ——怎么,要开吗?那行员拈弄着钥匙问。  
  ——不用开了。我因为忘记了刚才有没有锁上,所以来看看。她觉得有点歉仄地回答。  
  于是他笑了。一个和气的,年轻的银行职员对她微笑着,并且对她看着。他是多么可亲啊!假如在冠生园的话,他一定会坐下在她对面的。但现在,在银行底保管库里,他会怎样呢?  
  她被他看着。她期待着。她有点窘,但是欢喜。他会怎样呢?他亲切地说:——放心罢,即使不锁,也不要紧的,太太。  
  什么?太太?太太!他称她为太太!愤怒和被侮辱了的感情奔涌在她眼睛里,她要哭了。她装着苦笑。当然,他是不会发觉的,他也许以为她是羞赧。她一扭身,走了。  
  在库门外,她看见一个艳服的女人。  
  ——啊,密司陈,开保管箱吗?钥匙拿了没有?  
  她听见他在背后问,更亲切地。  
  她正走在这女人身旁。她看了她一眼。密司陈,密司!  
  于是她走出了上海银行大门。一阵冷。眼前阴沉沉地,天色又变坏了。西北风。好像还要下雨。她迟疑了一下,终于披上了围巾:——黄包车,北站!  
  在车上,她掏出时表来看。两点十分,还赶得上三点钟的快车。在藏起那时表的时候,她从衣袋里带出了冠生园的发票。她困难地,但是专心地核算着:菜,茶,白饭,堂彩,付两块钱,找出六角,还有几个铜元呢?  
  (原载《良友图画杂志》,选自良友图书印刷公司版《善女人行品》)          
扇子                      
  天气热起来了,男的女的的手里,出门时都摇着扇子了。将穿敝了的一件夹衫换去了身之后,我也想起:这时令是可以带了扇子出门了。记得去年曾用过的那柄有朋友叶君写着秦少游《望海潮》词的福州漆骨折扇还并不破旧,中秋以后,将它随便放进了那只堆存旧扇秃笔的橱抽屉里,不知如今还可以用用否。现在是百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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