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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蛰存作品选-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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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说着不住地将两缕柔黑的眼波浏览她的成绩,最后转看着我,她此时似乎得意极了,这般多情的天真啊!  
  我便问她哪一架灯是最精致的,她只是抿着朱唇浅笑。指着她手中的灯,她说:“你猜,我这架灯替它取个什么名字?”  
  “我可猜不出你替它取了怎样雅致的名字。”  
  “我叫它做‘玉楼春’,你看好不好?”  
  她这般说,脸上现出一派天真的愉快的骄矜。  
  “好,我早就猜着你准是替它取了一个雅致的名字。过了元宵,你该将这架灯送给我。”  
  “为什么我该送给你这架灯?”她又笑着说。  
  “这架灯要是不该送给我的,为什么你将它扎得这样精致?”我也微笑着向她说,害她脸上薄薄的飞上了一阵红霞。  
  她俯首将她的“玉楼春”拨弄了些时,才抬起头来;我看她还有些余霞未褪。她说:“为什么此刻你不要拿去,却要待过了元宵?”  
  “我家里也没有什么精巧的灯能一齐挂起来欣赏;横竖挂在你这里,我也一样看得。还是挂在你这里格外有趣味些。”我如此答她。她沉吟了半晌说:“好,过了元宵节你准来摘了去罢。”  
  “谢谢你!”我谢了她使她又害羞了。她一瞥眼看见我穿着这样一件浅色的皮袍,便说:“你为甚穿着这件袍子,怪刺眼的?还是穿那件旧的好。”  
  我轻轻的向她叹了一声。她也不再说什么,依旧将两缕眼波注视着我啊!  
  我懂得她的表情;我是如何难受!  
  我们沉静了一刻儿,我便分别了。  
  十四日下午四点多钟,我偷闲又到她家。走进她的书房,一眼看见她的表兄在与她闲谈;含含糊糊的招呼了之后,便默默的坐下。偏是他刺刺不休地与她多说,冷落得我一点没有与她谈话的机会;但我既然来了,却也不甘就走,只好抑郁地闲坐着。  
  好容易她母亲在内室叫了他去。她便移着一缕懊恼的眼波向我:“多讨厌,噜噜嗦嗦地强要人与他谈天!怪不耐烦的!”  
  我但向她微笑,也不便多说什么。她问我:“今天不穿那新袍子了吗?”  
  我笑着道:“遵你的命,所以不穿。”  
  这时我才有闲心去浏览她的花灯——在十多个灯中间却遍寻不到昨天的那架“玉楼春”!不觉得纳罕。我便问她“玉楼春”在哪里。  
  “早给他摘了去了。”她很简约地答我。“谁摘了去?是你表兄吗?为什么你失约于我?”我很急切的问。  
  “我又不存心失约,我何尝不竭力想留着给你!可奈他执拗着要,涎着脸向我讨;妈妈又偏说换一架八角灯给你,他便不由我分说地强摘了去,叫我也奈何他们不得。”她这样断断续续的说,声音颤抖得怪伤心的。  
  我只觉得有些懊恼,默默地坐在椅上,也不答话。我暗自沉思,愈想愈觉得不自在。我自言自语地说:“只差了一条……”  
  她忽然站起身来,走到我所坐的椅旁另一椅上坐了;她脸向着我:“你在说什么?”她很急切地问我。  
  我为烦恼的神经所刺激,说:“我只差了一项条件:我不像人家能穿着猞猁袍子博得许多方便。我这般衣著的人便连一架花灯的福分也没处消受!”  
  我这样愤激地说,她早就两个眼眶中充满了欲堕不堕的珠泪。她将手帕掩拭着眼泪,身子渐渐地靠近了我,低低地说:“你为什么说这些话?你想我何曾有一天因为你的衣著而冷淡你!那架‘玉楼春’也不是我存心要送给他,你也得谅我处的地位。你想我难道为这些事而使妈生气吗?况且如果我今天将那架灯执拗着要留给你,也要听妈的絮聒,反而使你将来不方便,你难道不懂得吗?”她这样的说,我有些懊悔不该这样说得使她伤心了。但总含着这一段烦恼。我对着花灯,对着她,不觉得飘落些眼泪。过了半晌,她断断续续地说:“不要为什么条件而烦恼罢!”她的表兄来了,我们掩饰地各自拭去了泪痕,没精打彩地胡乱敷衍了一阵。看看天色已晚,我便想走;她邀着我在她家晚饭,我便坚辞了出来;走到仪门还见她在高声地说:“明天来吃元宵!”独自打从小巷中回去,眼前一片的花灯在浮动,心中也不觉得是欢喜,是忧郁,只想起了李义山的伤心诗句;我走着吟着:“珠箔飘灯独自归。”  
  十五日想昨天的事情,真够我伤心。她会叫我去吃元宵,还是去呢不去?  
  饭后我踌躇了半晌,决定了姑且去走一遭。到她家,幸喜她表兄已去,她母亲也不在家;我们能有安闲的机会谈天。  
  才坐下,她便问我昨晚何以不肯吃了晚饭走。  
  我说:“我哪里愿意和你表兄同桌?假如我昨晚在此吃饭,准听见他和你妈两个人的冷嘲;不用说我不能听,便是你怕也一百二十分的难受。”  
  她沉吟着也不则一声;我看她胸部一起一伏地呼吸似乎异常的紧张。她徐徐地说:“我本想等饭后他去了再给你一个灯作是‘玉楼春’的补偿品,却不知道你不愿意在这里吃夜饭,匆匆的便走了。……其实……其实你还是不吃饭好。”  
  “什么,他们昨晚说了些什么?”我问她。  
  “他们说什么呢!左右不过是些听不进的话。”  
  我很想听他们究竟在背后说我些什么。我又问她:“他们究竟说我什么?”  
  “我不愿意说给你听。……说起我该得告诉你……昨天……昨天他竟向我说了……”她说着将两眼深深的注视我。  
  “他向你说什么?”我问。  
  “你想说什么?”她以为我故意那样问她,所以很不好意思地答我。  
  于是我明白了,不觉的心中跳踊得很猛烈。我急急的问:“你如何答他?”  
  “我也用不着答他,拒绝了就完了。”她很坚决似的说。  
  “真个拒绝了?”  
  “我为什么要骗你!为此事昨晚妈还批评了我好些,我也由她。”  
  “那么如果你妈要勉强你,怎么办呢?”我问。  
  “由他们,我总是拒绝!”她如是的答我,两眼注视看我,含着一缕隐现的笑纹;她将她的身子移近了我。我垂头坐着,在竭力的搜索。但却不明白我究在搜索些什么。我们又沉默了一会儿;呼吸都很短促。不多时,她站起身来,招呼我道:“来,我给你一件东西。”说着,她在前走着,出了书房。我便随着她。她引我上楼,到了她的卧室,以前我从没有机会来过。我还未曾将她的精美的卧室浏览清楚,她已指着中间挂着的一架淡青纱灯问我道:“你看,我留了这架最精致的灯给你好吗?”  
  我看那架灯果然比“玉楼春”精致得多。四面都画着工笔的孩童迎灯戏,十分的古雅。我说:“好,这个给我也好。”  
  她很快活的道:“你看比‘玉楼春’如何?我这画是仿南宋画院本画起来的,足足费了我两天工夫呢。”  
  “这个比‘玉楼春’自然要精致得多。”我说着便将灯摘了下来。“此刻我再不摘去,明天又要不得到手了。”我又说。  
  她笑着道:“我这个灯因此挂在房里,他哪里能够摘去!”  
  我说:“他难道不能来要你这个灯?”  
  “我可不准他进我的房。”她正色地说。  
  “但是为什么我可以进来?”我笑问她。  
  她两颊不觉得又红了一阵,低着头只是不开口。我便将灯安放在桌上,走到她身旁,轻轻地在她身边说:“倘若你表兄向你说的话变了是我说的,你可要拒绝也不?”  
  她猛然间听我如此说,不觉得有些吃惊,脸上忽然转成灰白,她抬头将她的多情的眼波又瞟了我一次,忽然脸上又升满了红霞。她又垂着头,只是不则一声。我又轻轻地问:“你不会拒绝吗?”  
  她依然不则一声,将她的眼波投视着我,旋又移开了去。吃过了元宵,转瞬间,天色又晚了。我提了灯儿与她道别,她说:“当心着别将灯撞损了。”  
  含着笑眼看着她,我说:“即使这个灯儿全坏了,我也不可惜,因为今天我得到的真太多了。”她红着脸送我到门边,我也不记得如何与她分别。我走热闹的大街回家,提着青纱彩画的灯儿,很光荣地回家。在路上,我以为我已是一个受人欢颂的胜利者了。但是,低下头去,一眼看见了我这件旧衣服,又不觉的轻轻地太息。  
  (选自《上元灯》,1929年,上海水沫书店)          
周夫人                      
  一个人回想起往时的事,总会觉得有些甜的,酸的或朦胧的味儿——虽则在当时或许竟没有一些意思。再说,人常在忆念青年时的浪漫史、颇有些人在老年时或中年时替它们垂泪。我们的喜欢读小说的朋友,现在是有机会能读到史笃母的《茵梦湖》了。那就是描述老年人回忆青年时切心的浪漫史的一种强有力的著作。然而,在我想,青年时的任何遭际,都有在将来发生同样有力的追怀的可能性,正不独一定要在身当其际的时候已自知其为有长相忆的价值的。咳!在花蕊一般的青年人生,哪一桩事不是惘惘然的去经历?  
  然而愈是惘惘然,却使追忆起来的时候愈觉得惆怅。  
  自从搬家到慈谿来,一转眼又是十多年了。这四五千日的光阴把我从不知世事的小学生陶熔成一个饱经甘苦的中年人。我把我的青年在这里消磨尽,我把我的人事在这里一桩桩的做了,姊妹父母现在都已辞谢了这所屋宇,两幢楼房,当时颇觉得湫隘的,现在是只剩了我这孤身和女佣了。这个女佣是来了才十个月,她何曾知道我的家事!  
  我想起了陈妈,就又想起了周夫人。  
  由杭州搬家到这里的时候,正在十月中旬,忙忙碌碌的布置了一切家具,才略略的安顿,便又须琐琐屑屑的筹备过新年了。一概由父母料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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