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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蛰存作品选-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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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杭州搬家到这里的时候,正在十月中旬,忙忙碌碌的布置了一切家具,才略略的安顿,便又须琐琐屑屑的筹备过新年了。一概由父母料理,我是在那时不必如现在一样的经纪家事的。我从杭州抛下了书包,镇日价在赏玩我的新环境,结交我的新朋友,当时这房子的四邻,并没有如现在这样多的孩子,因此我于结交新朋友上是很失望的。我每天常在上午看看小说书。那时候,读者是晓得的,我不曾有看感伤的《茵梦湖》之类的书的福气,其实也并没有欢迎这类书的心情,我只不过看些《七侠五义》罢了。下午,我便牵了陈妈去逛逛街坊。陈妈是随着我们从杭州来的,她虽然年纪已有四十五开外,但却颇高兴东邻西舍的逛耍。她是绍兴人,她常常有一个奇怪的名词在口中,她常把东邻西舍去逛耍那一回事称做“抢人家。”  
  吃过午饭,她洗好了碗盏,便来招呼我道:“微官,我们去抢人家去,”  
  于是我们便一同走了出去。年尾的时光,便如此消磨了去。  
  新年里,这个新年,对于我们是更新了。我对于慈谿的风俗,在这个新年里找到许多与杭州的不同,因此我很有兴味的在新年里到处玩耍。财神日之后一日还是两日,我是记忆不清了。那天晚上,吃过夜饭,大厅上灯烛辉煌地,父亲在和他的朋友们赌钱。陈妈照例将厨房里收拾清楚后,便来招呼我出去。  
  “今夜到哪里去玩呢?”走出门,我便问她。  
  “要不要到周家去,他家少奶奶常叫我带你去耍子耍子。”她夹杂了绍兴话和杭州音回答我。  
  “周家,在哪里?”我问。  
  “就在转弯小巷里。”她说。  
  我也没多话说,陈妈的计较那时我是很喜欢顺从的,所以我也不因为陌生而不依她的话。我们只几十步路便到了周家。大门是虚掩着,我们便自己推开了走进去。屋宇并不比我家大些,也只不过窄窄的两间楼屋,带一个披厢。楼下靠东面的那一间里,闪亮的灯光下围聚着许多人,在那里很快活地嘻笑,嘈杂的声音这般的尖锐!在我尚未走进去时,已能度料到这屋子里准都是女子。走了进去,果然桌子四周都是些左近邻舍人家的女人,正在攒聚着掷状元骰。  
  我和陈妈走入屋内,大家便都来招呼。好在一大半人都是已经认识的,倒也不觉得多少陌生。陈妈在众人中指给我一位穿着得很朴素而精美的夫人道:“这就是周家少奶奶,你就叫一声干娘罢。”她如此的介绍。我是髫龄的不懂事,也便顺着口高高兴兴的叫了一声“干娘,”同时陈妈又将我介绍给她:“这就是我们的微官,今天来耍子耍子,认认干娘。”她说着笑嘻嘻的表现出一种老资格的女佣的风度。  
  周夫人将手搭在我的肩上,她仔细的瞧着我。她也没有话向我说,我也在想她正在思索不出什么话和我说;至于我,是更不会得先说什么话的。我轻轻的摆脱了她的手,走到桌子边。这一群姐姐们干娘们(真的,凡是我上一辈的女人陈妈总要我叫干娘)都很喜欢地招呼我掷状元。于是我便跪在一张小凳上,全个身子扑在桌上地去和她们赌满堂红。  
  喜喜欢欢的抓骰子掷,偶然在灯光里抬起头来,屡次看见周夫人在注视着我。一撇眼波中,我看她慈善与美丽的荣光在流动着。九点多钟,大家意兴都逐渐衰下去了。陆陆续续的都告别了走散,只剩了周夫人和我。陈妈已不知到哪里去了。我高声地叫着陈妈,她却在厨房里和周夫人家的女佣闲谈。  
  她隔着个院子在答应我,就走了出来。我说要回家了,周夫人便留我道:“还早呢,微官,再顽一会去。我和你再掷一会骰子。”  
  陈妈和房里的女佣也还没有谈得尽兴,此时却也不想回家,因此她也说:“还早呢,再隔一会去罢。”  
  周夫人移过了骰子盘,把它移近我一些。她仍旧和我对面坐着。我便又抓骰子掷,我掷到了红,便让给她。她一把一把的掷,老是掷不出一颗红来。  
  我是等得不耐烦了。我想她如此没有红丢出来,不如让给我来罢。因此,我便伸出手去抓骰子,这时候,却不防她也正在伸出手来想再掷一次,于是我的手和她的便不意在骰子盆上碰着了。她却不去抓那几颗骰子,她将我的手一把抓住了。我抬起头来,她正在微笑地对我瞧看。  
  天啊!现在我追想着,饶恕我不过是一个天真的孩子!  
  她一手推开骰子盆,一手拉着我道:“我们骰子不要掷了,楼上去坐坐罢。”  
  于是她拿着灯,带我上楼,走入她的房间。她房间里陈设的东西并不多,但每一件都是很精致的,她将灯盏放在床前一只小方桌上,自己便坐在床上。  
  她要我坐,我便在小桌旁一只春凳上坐了。我们都沉静着,大家都想不出什么话说。她从桌上糖果瓶中取出了些香蕉糖堆在我面前,我也不晓得逊谢,便拈一颗来含了。她问我几岁了,我回答她十二岁。她又问我在哪里读书,我说本来在杭州盐务小学念书,因搬家的缘故,便辍学了,想等过了灯节再进本地的小学校。这样地她问一句我答一句,我寻思着想多说几句话,但是多少的困难!我从来没有和人家对坐着如大人们一般的攀谈过。  
  她又说:“你为什么不早几天就来,我看见你搬家到这里,你每天在巷口走出走进,我就很喜欢你。我曾经叫陈妈带你来玩玩。你为什么到今天才来?”  
  “陈妈没和我说起过,今晚她才邀我到这里来。”我含着糖答她。  
  我是只不过一个小孩子,天啊!我何曾在那时懂得世界的广漠呢。我睁着一双无知的眼瞧着她的严肃而整齐的美脸,她却报我以一瞥流转得如电光一般迅速而刺人的,含着不尽的深心的眼波。天啊!女人的媚态是怎样的,在那时我是懂得了,虽然我还没有认识那个字。我思虑了半晌,我也不分明是哪一个精灵教给我问她:“周先生不在家吗?”  
  她似乎很吃惊的道:“谁要你这样问我?”  
  我并没晓得我这句话问得如何的谬误,我红着脸道:“我自己这样想着呢。”  
  她对我凝视了半晌,慢慢地说:“你不要再问我,周先生早已死了。你看看他的照片罢。”  
  她说着便从抽屉中拿出了一张照片,递给我:“你看他像谁?”  
  我拿那张照片一看,却是一个年纪和她相差不多的绅士式的青年。我瞧了半晌,也瞧不出究竟像谁。我便不则一声地将那照片递还了她。她依旧凝视着我,接去了照片:“你看像谁?”  
  “不知道。”我这样答她。  
  她微笑着道:“不是很像你么?”  
  我是并没有一面手镜安放在我脸前;我自己也丝毫没有觉得我是像这个照片中的周先生。我很不敢相信地凝着眼看她,我也不预备怎么样的答话。  
  她将照片望了片刻,又向我脸上望着,她并不退坐到床上去。我是被她看得脸上有些儿燥热,我只得假装着瞧看四壁悬挂着的镜屏,我不敢与她的眼光相遇。好一会儿,我回转眼球来,她还在痴望着我。我被她的眼光逼得无奈,向她笑了。她仿佛从深沉的梦里觉来,把照片依旧藏到抽屉里去。  
  “你不是很像他么?”在开着抽屉的时候,她还这样说。  
  “我不觉得,”我这样答她。  
  她将一双手捺住了我的两个肩膀,她的脸对着我的脸,只隔了二三寸的空隙。她依旧是那样的痴望着我。我欲待摆脱了她,但是她的两手已在逐渐的搂紧我了。她的手从我肩膀上沿着我的项颈一径捧住了我的两颊。我是被她这样的抚弄,这样的痴望,颇觉得热得难受。她一回头看着灯光,更一回头,我看她脸上全都升满了红晕,娇嫣得如搽匀了胭脂一般,猛不防她用两臂将我全个身子都搂在她怀里;她抱住了我退坐到床上,她让我立着将上半身倾倚在她胸前,啊!天啊!她把她的粉霞般的脸贴上了我的。她在我耳轮边颤抖地说:“你不是很像他吗?”  
  我是,除了闻到一缕轻淡的香味,一些也没有旁的感觉,我的心房也并没有震动过一次,虽然我是很觉得她胸部起伏得厉害。我想我母亲也常将我抱住在怀里,但并不这样的喘息得厉害。我是很奇怪她的心神宁静地抚爱真不像母亲的那样和平而自然。  
  她把我放开了让我坐在原位上,她拿起一颗糖送在我嘴里;她从热水瓶里斟了一杯开水给我,自己也满满的喝了一杯,我看她的脸色愈红了,眼睛里仿佛涂上了一个立脱耳的甘油,亮晶晶地在闪掠。她走向窗边把窗推开了两扇,便倚在窗槛上望夜天的新月。我含着糖也走过去,在她身旁攀住了窗槛望望天郊的景色。她低下头来轻轻的向我说:“你觉得怎样?”  
  “什么?我不觉得怎样。”我说。  
  “你喜欢常常到这里来玩吗?”她又问。  
  “为什么不喜欢,陈妈不带我来,我自己也认得了。”我这样答她。  
  “你原是自己来好了。你如果进了学堂,每天放了学便带了书到我这里来温习,我买了糖果等候休,你也好陪陪我。”  
  “这里没有别的人吗?”我问。  
  “还有一个姐姐,是在杭州教书的,过了十五就要出去,便只剩了我和秦妈了。你每天来也好热闹些。你肯不肯每天来?”她似乎急切的问我。  
  “假如娘答应我来,我就每天来。”  
  “我这里也没有野孩子,你娘总答应你来的。”  
  她抬起了头仰视着天空独自慢慢地说。  
  “你看今夜的月亮不是很好玩吗?”她继续着。我也望着月亮,但没些儿思绪,也不更答话。她以为我在沉思些什么,望着我痴痴的不则一声。我回转眼光看了她一眼,她便说:“你回去时你娘要问你在哪里吗?”我很简单的道:“要问的。”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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