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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才几个月;什么都不知道。后来长大了;外婆带我来过几次;明天是母亲去世二十周年;我要到墓地看看她。我一早到阳明山来;就打算上午拜访你;下午去那边。请别见怪不算百分之百专程为你上山;不过的确百分之五十是专程的。我把一天;分给了你们两个。因为我是不速之客;没先约好;万一见不到你;我本打算上午就转去墓地了;上午没去;就表示这段时间拜访了你;这段时间是为你而度过的;如果没有这段和你在一起的过渡;今天的我;会十分凄凉;不是吗?会十分凄凉。我很感谢你;使我有了这样丰富的上午。〃君君说着;泪已含在眼里。
我伸过手去;拉住她的手;轻拍着、轻抚着。然后搂住她的肩;一手还握住她的手;那柔软白细又修长的手;那是天生的钢琴家的手。
〃君君;如果你不觉得不方便;下午去墓地我愿意陪你。何况公墓那么大;你一个女孩子;也不安全。〃
〃很愿意你陪我;只怕浪费你太多的时间。〃
〃如果跟你在一起的时间是浪费;什么是更该做的呢?那就说定了;我们一起吃午餐;午餐后慢慢向公墓移动;下午也就到了;好吗?〃
〃好的;这样子;我下午也不会那么凄凉了。〃
〃如果凄凉;分一点给我承担吧!〃
〃你怎么会凄凉?〃
〃一、看到一位可爱的小女生凄凉;我会凄凉、;二、我年纪不小了;德国哲学家海德格(Heidegger)大弄玄虚;说人是'走向死亡的存在';在公墓看到那么多离我很近的先行者、死的存在者;也许我会有一点凄凉。不过;有你在身边;我也会忘掉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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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午餐的路上;看到一个小公猴在笼子里;面目干净而清秀;脖子上还绑了一条铁链。我从几个角度去想跟它四目相对;但它有一股苍茫的骄傲、羞怯与冷漠…它总是一股目中无人的样子;不肯看我。我想起我在狱里时;别人来〃参观〃时候我的表情;我不禁对这小公猴顿起一股同情与同调。君君在旁边;看到我的表情;似乎若有所悟。
〃你现在一个人在山上形同隐居;看起来是不是有点像继续在坐牢呢?虽然没有笼子。〃君君看着猴子问。
〃有的很像。其实坐牢也有好处;只是猴子和不坐牢的人不知道。〃
〃有什么好处?我可以代表他们问一下吗?〃
〃我举一个例:坐牢以后;你的时间感首先会有有趣的变化。你对时间的感觉;完全变了;表给没收了;时间单位对自己已经拉长;已经不再那么精确。过去有表;一分钟是一分钟、五分钟是五分钟;一坐牢;一切都变成大约了;无须再争取一分钟、赶几分钟、提前几分钟;或再过几分钟就迟到了、来不及了。换句话说;永远不要再赶什么时间或限定什么时间了;你永远来得及做任何事了…除了后悔莫及;如果你后悔的话。因为太A久没有钟也没有表;甚至没有计时烛、没有滴漏、也没有沙漏;看时间的习惯;已经退化。你无法准确的知道时间有多短或有多长;你开始没有一分钟、没有五分钟、十分钟…没有一小时、两小时。任何完整的时间感已经没有了。代替准确时间的;只是一些模糊的大段落:邻居早起者的声音;大概是五点多;早饭推进来;大概是六点半;午饭推进来;大概是十一点;又是塑胶小壶送水来;大概是两点半;晚饭推进来;大概也推进了五点;早上六点起身和晚上九点入睡的两次音乐通知;是一天中最准确的两次;九点过后;擦地、洗脸、铺被、看书等;总拖到大概十点才睡。自己好像一个大沙漏;从起身到入睡;十六七个小时正好漏完。第二天;一开始;就好像把沙漏倒过来;一切又从头开始。从和昨天一样的地方开始、从和前天一样的地方开始…小时早已不是时间的单位;甚至天也不是。前天和昨天一样;昨天和今天一样;今天自然也和明天一样。甚至星期也不是时间的单位;每个星期跟上个星期、下个星期也一样。比较近似的时间单位;反倒是月;一两个月或两三个月;也许会冒出一点变化…别人的变化。每月生活都是大同、大同、大同…小异都很少。大同而小不异。因为时间的单位变长;相对的;衡量时间也跟着大手大脚。过一个月;再过一个月;多过一个月;根本是稀松平常的事;你不会指望一天要怎样有趣、一星期要怎样灵通;自然也不指望一个月会有什么奇迹;再过一个月;多过一个月;这就是你对时间的信仰。无趣味、无消息、无奇迹;也无所谓。你是时间的批发商;你已学会不再计较小段的岁月。空间是短的;时间是长的;空间跟时间已在你身上做了奇妙的交会;真可惜爱因斯坦的理论;竞没在这方面寻找证明。〃
〃听了你的描绘;其实满有趣的。你的感觉那么细腻、观察那么入微、牢狱生涯那么深刻;听起来真令人水远难忘。除了时间感有变化外;还有其他的吗?〃
〃还有;你不但没有时间了;也没有空间了。你对空间的感觉;也完全变了。空间的单位已经缩小;已经不再那么动不动就多少坪、多少里;或什么几千公尺了。你开始真正认识什么是墙。墙在你眼前、在你左边、在你右边、在你背后。四面墙围住一块小地方给你;那简直不叫空间;而像是一个计算空间的最小单位;你坐在地上;双手抱住膝;用屁股做中心;脚尖着力;转个三百六十度;你会感到;你仿佛坐在立体几何里。立体几何谈遍了空间;但它自己;只是一本小立体而已。我的立体几何是一间小房;我过的是整天整夜四面面壁的生活。佛教里的达摩老祖只面壁一面;我却面壁四面;小房有三叠大;扣掉四分之一的马桶和水槽;所余空间;已经不多;一个人整天吃喝拉撒睡;全部活动;统统在此。墙与地的交接点上;有一个小洞;长方形;约有二十乘十五公分大;每天三顿饭;就从小洞推进来;喝的水;装在五公升的塑胶桶里;也从小洞拖进来;购买日用品、借针线、借剪指甲刀、寄信、倒垃圾…统统经过小洞;甚至外面寄棉被来;检查后;也卷成一长卷;从小洞一段段塞进。小房虽有门;却是极难一开的;班长不喜欢开门。所以;一切事情;都要趴下来;从小洞办。这个小房;才真是名副其实的'洞房;。在'洞房'里;随着阴晴、日夜、光暗等变化;一个人有不同的感受。在晴天时候;我有这样的经验:每天午饭后;到下午开始做运动前;有两个多小时特别安静的一段时间;比夜里还安静;因为经常梦境的邻居们午睡时倒不叫。我认为午睡是浪费;从来不睡午睡。所以我特别能清醒的独占这两个多小时的特别安静。本来每天二十四小时都属于我;但这两小时好像更属于我;尤其是星期天的这两小时。只要天气好;我每天中午都有一个约会;约会的对象不是人;也不是人活在上面的地球;而是比地球大一百万倍的太阳。冬天时候;太阳午后会从高窗下透进几块…真是成块的;于是在这小房间里;除了我外;又增加了动态。阳光总是先照上水泥台;再照上地板;再很快就上了墙;再很快就上了胸前那么高;就断了。为了利益均沾;我把塑胶碗、塑胶筷、塑胶杯等;分放在几处阳光下面;然后自己也挤进去。因为阳光只有几块;所以就像照x光一样;要一部分一部分照;照完了这只胳臂;再照那只;若想同时全照到;那就只有'失之交臂''了。太阳虽好像是个小气鬼;只照进那么少、那么短;但对我已是奢侈品。阳光在冬天虽然热力有限;但至少看起来也暖和…几块暖和。这种光与热;都是在人群中、在地球上得不到的东西;它们从天而降;从九千多万英里的地方直达而来;没有停留、没有转运;前后只不过八分钟;光热从太阳身上已到你身上。这种宇宙的神秘;我不知道有多少人能同时感受到;有了这种感受;你仿佛觉得;虽然阳光普照;可是却于你独亲;世态炎凉;太阳反倒是朋友了。但在阴天时候;我的经验又翻开了新页:为了使光线好一点、为了干净一点;我买了两刀稿纸;来糊四面斑驳的墙;印格子的一面朝墙;四边抹浆糊;贴上去;立刻弄平。从最下面贴起;墙与地板接缝处露缝宽窄不一;先用桥牌拦腰一招;成九十度角;一边贴墙上;一边贴地板上;再盖上稿纸;一张稿纸可盖住四张半桥牌。桥牌也是正面朝墙;于是自王(King)到后(Quee);和什么保皇党贾克(Jack)等;都像法国路易十六(Louis XVI)和玛丽。安唐妮(Mari Antoinette)等等一样;都完了。浆糊干了的时候;稿纸就绷得很平。大功告成以后;一行行稿纸背面;白里透绿;一个个小格子都衬出来;每个格子都是空白的;就好像每天的生活一样。原来糊的时候;只求光线好一点、干净一点;并无其他奢求…稿纸已为自己做了这么伟大的服务;还奢求什么?当然它们不够白;但白纸买不到。白报纸虽可买到;但质料大差;快变成褐报纸了。打字纸又太薄;糊上去什么都盖不住;所以还是稿纸最好。想到当年靠稿纸惹祸;今天把稿纸用来糊墙;颇有焚琴煮鹤的味道。阴天来了的时候;我才意外的发现来了新作用。房间湿气重了;关节上的风湿开始隐隐作怪;稿纸们吸足了湿气;纷纷鼓了起来;好像也在作怪。随着抹浆糊的痕迹;纷纷鼓出了各形各状的'浮雕'一个个看去;颇为好玩;有美女侧影、有妖怪半身、有戴高乐的鼻子;还有好几条香肠。打蚊子留下的痕迹;有时用湿抹布擦不干净;索性加贴一小块稿纸上去;加贴的部分;因为全部是浆糊;引起四面八方的起伏;活像一只白螃蟹在那里横行。整个的感觉是;自己不但活在湿气里;还活在一台千奇百怪的湿度计里。…上面所说这种时间与空间的感觉;都是我在小牢房里感受到的。这些感受;只有在长久的孤独中;才能如此深沉。在小牢房的孤独岁月里;我觉得我真能对人生有特殊的感受;因此它对于我;就永远有着一股莫可名状的幽情;在我离开多年以后;还会清楚的想到它。我愈来愈喜欢一个人独居;跟我长年坐牢不无关系。其实这种独居生活;对工作很有帮助;你会因而有更多的时间用来写作、用来探讨人生。坐牢以后;除了对时空的看法有改变外;对敌友关系;也有会心的理解。对敌人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