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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人向往这样的尊贵与繁华。但你曾多么希望借得咸阳一炬,烧尽这一切业障。
那时,你还是个孩子,一个孤僻沉默的、被所有人忽视的孩子。虽然你是东方氏的独子,但人们对你能成功地继承这个家族不抱任何希望——你三岁时才能开口说话,七岁时还不会写字。在这个从不容忍庸才的家族里,你被视为不正常的怪胎。
你知道,你的确不正常。如果一个孩子在三岁时亲眼目睹了父亲的剑斩下母亲的美丽头颅,那么,他的童年很难变得正常。
恨是唯一不需要教导的情绪。那时,你痛恨周围的一切,甚至痛恨自己。
而如今,你连恨都失去,只剩下空虚。每当你独自站在这段被阴影笼罩的长廊上,任空荡荡的冷风把你湮没,你似乎终于理解了你的祖先——那些残忍无情的魔鬼,是怎样被孕育。
若无光明,就只能沉溺在阴影里。
短暂的驻足后,当你准备沿廊继续前行时,忽然听到走廊那头的转角处,传来轻轻的足音。
你超乎常人的习武天赋使你能准确分辨各种声音。但这个声音是陌生的。在你所统治的东方氏的府邸中,听见陌生人的声音,显然不同寻常。习惯性地,你的手指静静抚过腰间佩剑冰凉的剑柄,心中静如止水,只有一丝哀悯的遗憾,为你的敌人遗憾——至今无人可能胜过你的剑。
上天残忍地公平着。它夺走了你的一切,只留下这把从无败绩的剑。
嗜血的剑,是你能把握并信任的唯一的东西。
当你已经准备让鲜血染上剑时,出现在走廊尽头的稀薄阳光中的,却只是一个显然无法对你构成危害的孩子。
你愣了刹那,随即立刻确认了这个孩子的名字——
南宫璟。十二岁的南宫璟。
你不仅知道他的姓名、年龄,甚至能背出他的复杂族谱的详细内容。虽然,这是你第一次见到他。
他太像他的父亲。虽然没有那种令人屏息的隽秀,却继承了洁净优雅的气质——并不耀眼夺目,却极为舒适,让人想起许多恬静的意象,比如,传世的无名水墨立轴、温润的素瓷风铃、被细雨打湿的湘竹叶尖,或者只是水珠溅落在白石上的简单清音。
也许,除了你,没有人会相信那个人还有这样的一面。如今,世人眼中,他只是令人畏惧、憎恨的魔鬼。即使是在他还未成为魔鬼以前,他也总是微微蹙眉、戴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面具。只有你,曾见过他睡眠时的样子——释下面具之后,罕见地舒展开常蹙的眉峰,长睫投下淡淡阴影,身体如孩子似的微微蜷缩着。那样脆弱的姿态,比新雪更洁净。
但世间的一切洁净都会被玷污。玷污那个人的,是你。
你永远记得那一夜。结束之后,你拥抱他,他没有反抗。于是你抱紧他,宛如小心翼翼地抱着一个精美的瓷器。你忘记了你喃喃地对他说了什么,因为那些话语没有任何意义,即使对于你自己。
你知道那种纯净将永远不会回来。但此刻,隔了十四年的茫茫光阴,你终于在眼前这个孩子身上,再次见到了那种纯净。
你静静注视着南宫璟向你走近。
黯淡的微光中,你知道他也略带好奇地注视着你,用一双过于肖似那个人的眼眸。
你不知道这是命运赐予你的礼物,还是惩罚你的酷刑。
“您是……舅舅?”眼前的孩子轻声道。声音里犹带稚气,但那种优雅而疏离的语调,是以风雅著称的南宫世家特有的。亦是那个人的。
埋藏在你心中的陈年记忆,被这个声音重新开启——
幼时,习惯了被人忽视的你,把自己隐藏在角落的阴影里,静静听着不远处的人群中,那个人的声音。
即使在喧嚣的人群里,你也能分辨出他的声音。那种慵懒而优雅的、故作老成的,却只是在用冷漠掩藏脆弱的声音。那时,他是四大世家的同辈人中最才华卓异的孩子,被寄予了最殷切的关注与期望。他的一切与你截然相反,判若云泥。
此时,这个仿佛他的影子的孩子,在初见你时,认出了你。
“你怎么知道……是我?”你知道这个问题十分愚蠢,但你渴望得到答案。
南宫璟略略侧头,胜利似的微扬嘴角——连这个稚气的细节都如此熟悉。
“您和表哥很像。”他说。
答案如此简单,如此自然。但你有莫名的失落感。你以为答案会是什么?
血缘本是尘世中最难割舍的维系,无论你是否愿意——就像你幼时所痛恨的东方氏的残忍,如今你已全部继承。
诅咒般的,无法逃避的宿命。
“你……和你的母亲一起来的?”你明知故问,因为无法忍受此时的寂静。
“是的,舅舅。我们在半个时辰之前才抵达您的府邸。母亲有些累了,正在她以前住过的地方休息。她认为您一定很忙,暂时不想打扰您。”他用不符合年龄的口吻静静说着,但眸中泄露了迟疑——连他都隐约感觉到,他母亲的借口只是一个粉饰太平的谎言。
的确如此。你和她,你唯一的妹妹,从不亲密,甚至从不友好。而自从你拆散她和她的恋人,把她嫁入南宫家,你知道,她恨你。但恨你的人实在太多,你已毫不在意。
“那,你怎么在这里?”你问。
南宫璟微微垂首,流露出孩子气的腼腆:“我听说,您的藏书楼中收集了各种版本的诗经笺注,便让表哥带我去看看。但是我和他走散了。然后,我迷了路。”
“你喜欢看书?”你并不诧异。
“都是些没什么用处的诗文罢了,”南宫璟略显赧然,“父亲说,我不该浪费时间看这些闲书。”
你沉默。
也许,如今只有你记得,那个人曾非常喜欢看这些闲书。你至今能清晰记起他念出那四句诗时风轻云淡的声音——蟋蟀在堂,岁聿其莫。今我不乐,日月其除。
这是他的名字的由来?你知道你的名字也是来自诗经——淇水滺滺,桧楫松舟。驾言出游,以写我忧。
都不是快乐的诗。
虽然他念出那四句诗时,语气只是淡然,但你能察觉他不快乐。尽管他是众人羡慕的天之骄子,尽管他以为自己伪装得很好。
快乐是何其奢侈的事。那时,虽然他不快乐,但他仍喜欢“思无邪”的诗三百。而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再喜欢他曾喜欢的一切?你知道答案。你一直清醒地知道,你亲手打碎了什么。
你曾无数次地确认自己从未后悔过,但你不能解释,你为何热衷于收藏各种版本的诗经,却让它们尘封在藏书楼中,从未翻看过。
你无法解释的,实在太多。
多年来,你第一次犹豫了:“令尊,他……”
但你的问题永远不会有问出口的机会了。不远处传来另一个孩子的呼喊声:“小璟,你在吗?”
南宫璟立即转身,朝着声音的来处,扬声回应:“我在这里。”
随着一阵匆促的足音,东方曙出现在走廊的尽头,一路跑来,衣袂轻扬。他额上的细汗表明他已找寻了不短的时间。但在看见你时,他的脚步明显放缓了。
你知道,他敬畏你。你从来不是一个合适的父亲。
“父亲。”他走到南宫璟面前,拘谨地向你致意。
比起你,他从小就愚蠢而胆怯。但此刻,你能看出,他在以他所有的勇气与你对峙,本能地保护他身后的人——他担心你会伤害那个纯净的孩子。因为你从未对他掩饰过你的无数罪行,就像你的父亲对你。
刹那间,一种陌生的情绪让你感到恐惧。那是嫉妒。你知道你在嫉妒东方曙,嫉妒他能挡在一无所知的南宫璟面前,嫉妒他愚蠢的天真和善良,嫉妒他的未来。
而你没有未来。
上天从不在赐予世人过人才能的同时,赐予长久的寿命。一种慢性疾病让你知道自己活不到不惑之龄。疾病确诊时,正值弱冠的你惊讶于自己的冷静与理智——那年,你娶了来自北苑氏的妻子,并安排你的妹妹嫁到南宫家。你向所有人隐瞒了自己的病情,平静地一天天逼近死亡。
如今,你仅余数年光阴。即使还有来世,你能肯定,那个人绝不会选择在下一世与你相遇。
思绪回到阴暗的长廊,看着面前的两个孩子,你知道自己再不是故事的主角。
“阿曙,你带九公子去藏书楼吧。若有九公子喜欢的书,皆可带走。”
你如是结束了这场对话,以适宜的长辈的身份。
东方曙微微松了口气。但你已能预见他未来的命运。那不是幸福。
四大世家之中,从来没有幸福。
望着两个孩子离去的背影,你有刹那的恍惚——不知是云影移开还是自己的错觉,你觉得这条在记忆里永远被阴影笼罩的长廊,浮现出一道道交错的光束,渐渐明亮。
走廊的尽头,高高的天窗投下一道日光。
纯明之光,冷冽之光。
那个略显单薄的背影融入冷光之中,即将消失。就像你曾经失去的一切。
你告诉自己,你已经习惯。
但就在他们快要消失在你的视野中时,那个纯净的孩子忽然回过头,在那片明亮的光华中,朝着你,微微一笑。
不会有人知道,那一瞬,你那双曾染满鲜血的手,竟微微颤抖。
你永远无法忘记,十二岁的南宫聿坐在棋枰的对面,纤长的手指轻轻叩下最后一枚白玉棋子,然后抬头,唇角扬起微笑的弧度:“我赢了。”
你的一生如同这条永远笼罩在阴影中的长廊。而那个不经意的微笑,是空寂的长廊中,偶然掠过的,唯一的光。
“谢谢您,舅舅。”纯净的孩子微笑着回过头,和那个复写了你的形貌的孩子一道,消失在长廊转角处。
而在你模糊的视野中,光线明亮得刺目。你看见十二岁的南宫聿,站在迢遥时光的那一头,向你微笑。嘴角扬起的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