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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摘了人家的心似的!以后,不准你再进人家的门。你若再进人家的门,我就将你腿砸断!……”
母亲回到屋里,对我说:“当初,我就让你不要种这柿子树,你偏不听。”
“种柿子树怎么啦?种柿子树也有罪吗?”
“你等着吧。不安稳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后来,事情果然像母亲所说的那样,这棵柿子树,使我们家接连几次陷入了邻里的纠纷。最后,柿子树上,只留下了三颗成熟的柿子。望着这三颗残存的柿子,心里觉得很无趣。但,它们毕竟还是给了我和家人一丝安慰:总算保住了三颗柿子。
我将这三颗柿子分别做了安排:一颗送给我的语文老师(我的作文好,是因为她给了我很大的帮助),一颗送给摆渡的乔老头(我每天总要让他摆渡上学),一颗留着全家人分吃(从柿子挂果到今天,全家人都在为这棵柿子树操心)。
三颗柿子挂在光秃秃的枝头上,十分耀眼。
母亲说:“早点摘下吧。”
“不,还是让它们在树上再挂几天吧,挂在树上好看。”我说。
瘦瘦的一棵柿子树上,挂了三只在阳光下变成半透明的柿子,成了我家小院一景。因为这一景,我家本很贫乏的院子,就有了一份情调,一份温馨,一份无言的乐趣。就觉得只有我们家的院子才有看头。这里人家的院子里,都没有长什么果树。之所以有那么个院子,仅仅是用来放酱油缸、堆放碎砖烂瓦或堆放用作烧柴的树根的。有人来时,那三只柿子,总要使他们在抬头一瞥时,眼里立即放出光芒来。
几只喜鹊总想来啄那三颗柿子。几个妹妹就轮流着坐在门槛上吓唬它们。
这天夜里,我被人推醒了,睁眼一看,隐约觉得是母亲。她轻声说:“院里好像有动静。”
我翻身下床,只穿了一条裤衩,赤着上身,哗啦抽掉门栓,夺门而出,只见一个人影一跃,从院里爬上墙头,我哆嗦着发一声喊:“抓小偷!”那人影便滑落到院墙那边去了。
我打开院门追出来,就见朦胧的月光下有个人影斜穿过庄稼地,消失于夜色之中。
我回到院子里,看到那棵柿子树已一果不存,干巴巴地站在苍白的月光下。
“看见是谁了吗?”母亲问。
我告诉母亲有点像谁。
她摇摇头:“他人挺老实的。”
“可我看像他,很像他。”我仔细地回忆着那个人影的高度、胖瘦以及跑动的样子,竟向母亲一口咬定:“就是他。”
母亲以及家里的所有人,都站在凉丝丝的夜风里,望着那棵默然无语的柿子树。
我忽然冲出院门外,大声叫骂起来。夜深人静,声音显得异常宏大而深远。
母亲将我拽回家中。
第二天,那人不知从哪儿听说我们怀疑是他偷了那三颗柿子,闹到了我家。他的样子很凶,全然没有一点“老实”的样子。母亲连连说:“我们没有说你偷,我们没有说你偷……”
那人看了我一眼,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不就三颗柿子嘛!”
母亲再三说“我们没有说你偷”,他才骂骂咧咧地走去。
我朝柿子树狠狠踹了几脚。
母亲说:“我当初就说,不要种这柿子树。”
晚上,月色凄清。我用斧头将这棵柿子树砍倒了。从此,又将我们家的院子变成了与别人家一样单调而平庸的院子。……
面对山本先生家的柿子树,我对这个国度的民风,一面在心中深表敬意,一面深感疑惑:世界上竟能有这样纯净的民风?
那天,中由美子女士陪同我去拜访前川康男先生。在前川先生的书房里,我说起了柿子树,并将我对日本民风的赞赏,告诉了前川先生。然而,我没有想到前川先生听罢之后,竟叹息了一声,然后说出一番话来,这番话一下子颠覆了我的印象,使我陷入了对整个世界的茫然与困惑。
前川先生说:“我倒希望有人来摘这些柿子呢。”
我不免惊讶。
前川先生将双手平放在双膝上:“许多年前,我家的院子里也长了一棵柿子树。柿子成熟时,有许多上学的孩子从这里路过,他们就会进来摘柿子,我一边帮他们摘,一边说,摘吧摘吧,多吃几颗。看着他们吃得满嘴是柿子汁,我们全家人都很高兴。孩子们吃完柿子上学去了,我们就会站到院门口说,放了学再来吃。可是现在,这温馨的时光已永远地逝去了。你说得对,那挂在枝头上的柿子,是不会有人偷摘一颗的,但面对这样的情景,你不觉得人太谦谦君子,太相敬如宾,太隔膜,太清冷了吗?那一树的柿子,竟没有一个人来摘,不也太无趣了吗?那柿子树不也太寂寞了吗?”
回来的路上,我一直在心中回味着前川先生的话。他使我忽然面对着价值选择的两难困境,不知如何是好了。
我又见到了山本家的柿子树。我突然地感到那一树的柿子美丽得有些苍凉。它孤独地立着,徒有一树好好的果实。从这里经过的人,是不会有一个人来光顾它的。它永不能听到人在吃了它的果实之后对它发出的赞美之辞。我甚至想到山本先生以及山本先生的家人,也是很无趣的。
我绝不能接受我家那棵柿子树的遭遇,但我对本以欣赏之心看待的山本家的柿子树的处境,也在心底深处长出悲哀之情。
秋深了,山本家柿子树上的柿子,终于在等待中再也坚持不住了,只要有一阵风吹来,就会从枝上脱落下三两颗,直跌在地上。那柿子实在是熟透了,跌在地上,顿作糊状,像一摊摊废弃了的颜色。
还不等它们一颗颗落尽,我便不再走这条小道。
也就是在这个季节里,我在我的长篇小说《红瓦》中感慨良多、充满纯情与诗意地又写了柿子树——又一棵柿子树。我必须站在我家的柿子树与山本家的柿子树中间写好这棵柿子树:
在柿子成熟的季节里,那位孩子的母亲,总是戴一块杏黄色的头巾,挎着白柳篮子走在村巷里。那篮子里装满了柿子,她一家一家地送着。其间有人会说:“我们直接到柿子树下去吃便是了。”她说:“柿子树下归柿子树下吃。但柿子树下又能吃下几颗?”她挎着柳篮,在村巷里走着,与人说笑着,杏黄色的头巾,在秋风里优美地飘动着……(1)
一九九七年五月二十日于北京大学燕北园
辑三 随笔关于名字的随想(1)
人都想有一个好名字。即便是乡下人生下一个孩子,也不都是随意给一个名字的。尽管有阿毛、阿狗之类的小名,但大名叫什么,还是很认真的。比如我的表兄,小名叫陈扣子,但大名却叫陈高远。再比如说我自己,小名很怪异,但大名却很方正并带了些古典气。在名字问题上,谁也不想草率。因此,一个地方上的最有学识的人,就会不断地被人讨教,给起一个名字。讨教时,往往还会送些礼物,或十几只鸡蛋,或是新摘下的瓜,大方一些,也有抱来一只老母鸡的。我父亲是地方上的小学校长,自然就被看成了最有见识的人。这地方上的许多人名都是父亲起的。我父亲起的人名不俗,绝无“有财”、“金贵”、“得福”之类。一些名字,至今听来,也还是觉得不错:文望、汝舟、善根、少蓬……。仅仅觉得,有些人不太配得上那些好名字,有点可惜。
对于我自己的名字,十八岁之前,我就没有注意过它,觉得它仅仅是我的一个代号。但后来开始写东西了,就注意了起来。倒也不觉得这名字不好,但不知何故,心底深处常有拟一个笔名将它取而代之的念头。深究下去,感觉就明确起来:我这个名字过于方正,且又与我躁动的性格不符。单说“文轩”两字,方正之感似还不十分强烈。那天,陈建功告诉我,他住处的对面新开了一家格调颇雅的酒店就叫“文轩”,开玩笑说让我告他们侵权。可见这名字还是很被人看得上的。问题就出在它与我的姓的搭配上,是我的姓牵连了它。“曹”这个字,大概要说是汉字里头最死板、最无神采的一个字了。它既没优雅的一撇,也无风流的一捺,又没有画龙点睛一般神奇的一点,只是由纯粹的横与竖搭配而成,且那横那竖又是那么地多,从字面上看,这个字就显得僵直而古板。“田”字也是由横和竖组成,但它因为笔画疏朗,且又是个象形字,让人联想到白水青苗、稻麦,便没有僵直与古板了。碰上“曹”这样一个姓,就得有个好名字能冲淡它一下补救它一下。弄好了,反倒能相映成辉,相映成趣。如曹操,如曹禺。我觉得曹禺这个名字实在的好,一个“禺”字,与一个“曹”字搭配在一块,光从字面上看,就很和谐,那“禺”字作名,也很绝。总而言之,我对我的名字有遗憾,总想新造个笔名。但无奈屡造屡觉还不如我现在的名字好,就一直还将它姑且用着。
我的名字当然是父亲所赐。我有时不免因这样一个“老气横秋”的名字,在心中对父亲抱了小小的埋怨。然而,等我有了儿子,轮到我来给儿子命名时,我就忽然觉得,父亲能给我想出这样一个名字来,已相当不易了。我曾给儿子想了无数个名字,都逐一否决掉了。后来,实在想不出了,就去翻全唐诗,看那里头能不能给我一个名字。一日,翻到第十六册卷五三九,见到了李商隐的《霜月》,读第一句时,目光就停住不走了:初闻征雁已无蝉。这里头,“征雁”二字很合我心意。儿子生在秋天,其时,蝉语已息,而天空正大雁南飞,我的根又在南方。其“征雁”中的“征”也颇有气概。于是,“征雁”二字便成了我儿子的名字。我为这个有点来处的名字很得意了一阵。但后来发现这名字也有不尽人意之处。去医院给儿子看病,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