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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一年地过去了,岁月把丁三琢成了个老人。他背驼下来,头发开始花白,帽檐下藏着的眼睛所发出的光,不再像从前那么森森地让人寒冷和害怕了,那军人生活中留下的虎势阔步,也变得有点儿蹒跚。过去,那对胳膊在走动时总是前后摆动,划出风来,现在却像停了的钟摆,垂在身体的两侧。但他的精神依然还是那么健旺。一旦碰上那种事情,他照样能像野兔一样,一路溜出烟来。在这地方上,他仍然很好地维持着自己的地位。
到了五十五岁上,他才遭到他这一生中最沉重的打击——
有一度时间,他感到生活十分的无聊和寂寞。那种男女事情竟然那么长久地没有发生。或许是他自己的目光穿透力衰减了,或许是那些人学得狡猾了,反正,总是抓不住线索。丁三觉得生活里少了什么,闲得心里空空荡荡地难受,日子很不好过。他觉得自己没有用了,人们就要把他忘了。他甚至觉得别人的生活过得也很无聊和寂寞,有点儿替他们惋惜。他很想给大家的生活添点儿热闹,让日子变得有点儿味道——一个个像潭死水似的活着,也太没劲了!
丁三竟然很巧妙地做起“拉皮条”的事情来,让一对男女“勾”上了。然而,当他们共创好事时,他却又将他们双双缚了。
他绝没有想到这回彻底地栽了:那姑娘喝了一大海碗盐卤,死了。
丁三听到消息已吓得半死。
姑娘家是个大户,单父辈就有弟兄八个。八户人家又有男儿二十。一个个皆肩宽膀圆,身强力壮,其中还有几个带着十足的野性,一行走出,让人无由地胆寒。其中一个一声嚷:“闹去!”抬着尸体,男男女女,呼呼啦啦一行,朝丁三家席卷而来。
丁三闻风,屎吓在裤里,挣扎了半天,才总算溜进屋后苇塘里藏起来。
这伙人把姑娘的尸体抬到丁三家,紧接着,见东西就砸就打,片刻工夫,就把丁三屋里打得片甲不留。
丁三的女人吓得缩作一团,连哭都不敢哭一声。
八户人家就这么一个宝贝姑娘,平日里,被一大家人当眼珠子一样护着,现在她却死了!
“揭屋顶!”几个哥哥抓了把叉子就爬上屋,把茅草一叉一叉往下抛,不一会,屋顶就被揭开一个大天窗。
丁三的女人哭了。
不哭反而不要紧,一哭倒使姑娘家的人想起她来了,把她拽到死者跟前,命令她跪下。
胡四在人群中出现了,挤到姑娘家人当中,小声说:“丁三藏在苇塘里。”
于是,一伙人跑进苇塘,把丁三找了出来,拖死狗一般把他拖了回来。
“还不打!”一直在乡里闲晃的阮大说。
于是,男女老少争先恐后,对丁三拳脚相加,直把他打得背过气去。有人叫来了医生,掐了半天人中,方才把他掐活。
姑娘家的人,见丁三家已是一片狼藉,这才抬着姑娘的尸体一路哭回去。
丁三醒来时,周围已一片安静,只有女人在一旁有气无力地哭泣。他躺在地上,透过敞开的屋顶,看到了一片瓦蓝的天空,有一行大雁正缓缓飞去。不知过了多久,他挣扎着坐了起来,望望地上的瓦砾、乱撒的稻麦、满地流淌的酱油、粪便、衣服被子的灰烬、东倒西歪的桌凳,丁三心里一阵酸楚。
一场洗劫呀!丁三哭了。
亲戚们帮他补上屋顶,丁三才又勉强住进去。可丁三这回是被打伤了,不能下榻了,并且病情一日一日地严重起来。拖了三个月,已骨瘦如柴,皮包骨头,脸上黄得发亮,说话半天一句,像蚊子哼唧。又过了几天,眼睛就睁不开了。黑暗里,丁三模模糊糊地想着他这一辈子的事,几多兴奋,几多快乐,觉得这一辈子做了许多大事,没枉做一个男子汉。再想想现在,心里不免生出许多悲凉。
这天晚上,他睁开眼,见一枝蜡烛点着放在窗台上,心里有点奇怪,问妻子:“怎么把蜡烛放在窗台上?”
“不然往哪儿放?”妻子端了蜡烛进东房间去了,顺手关上了西房间的门。
不一会,闪进一个人来。
丁三妻子明白:喘子来了。
这喘子是这地方上惟一的一个念过十年书的人,写一手好毛笔字,过年时,这地方上的对联皆出自他之手。他性情也很好。做小学教师那会儿,他就跟她好。后来,他得了喘病,她家里不敢把她嫁给他了。喘子终于喘得不能做教师了,就拿几十块钱在家闲着。他和她一直未断,每当看到西窗台上有烛光时,他就会过来。
“你在房里干什么哪?”丁三声若游丝。
“干活哩!”
“噢……”丁三的声音越发微弱,像是要睡着了。
丁三直到临死,也不知道自己的老婆一直在偷汉。
一九八五年十月于北京大学二十一楼一零六室
辑一 小说暮色笼罩下的祠堂(1)
起床后,我走出户外,见一个少年一动不动地站在院子里。他看着我,我也打量着他。
这是一个难得见到、很少有的英俊少年,岁数约在十七八岁上,头发自成微波,黑如墨染,耷拉下来,一直遮住眉毛,脸光滑、纯净,带有女性的秀气和柔润,不是眉间直下的挺削鼻梁和唇上刚出的茸毛显示其男性的特质,极容易使人误认为他是一个文静、安恬的女孩儿。
“轩哥。”他露出一种姑娘式的腼腆叫我,低着头,不断把手搓得沙沙响。
“你是……?”
父亲从门里探出头来,说:“这是亮子。”
亮子?就是那个小时候脱光了衣服、精着身子在雪地上跑的亮子?
那年冬天,我扛一张网到野地里捕雀子。雪连下了三日,刚住,地上积了足有半尺多深的厚雪,在阳光下白皑皑地发亮。我正欲支网,听见远处有群小孩“嗷嗷”欢叫成一片。掉头一看,只见一个身上一丝不挂的小男孩在雪地里朝这边跑来。
那就是亮子,才六岁。
这孩子很特别,似乎一来到这个世界上,那颗小脑袋里就盛有各种各样的奇思怪想。今天,或许是被大孩子们哄了(他天真单纯得要命,常被大孩子们欺骗),或许小脑袋里又冒出了什么神经兮兮的念头,竟脱得一丝不挂,赤条条暴露在空旷的雪野上。
亮子像一颗闪光的肉团儿滚过来了。
“亮子!”我扔下网,“快穿衣服!”
他把小手合在胸前,歪着脖子仰望着我:“黑他们说我不敢光身子!”说完,他撒腿就在雪地上欢跑,被寒冷冻得紧绷绷的皮肤闪着缎子般的光泽。他一会儿昂头直冲,一会儿把头勾到胸前,斜着身子兜圈儿,一双粉嫩的小脚溅起一路银色的雪屑。
孩子们在雪地跳跃着,拍着手:“嗷——!嗷——!”
我本想抓住他,却莫名其妙地兴奋、躁动起来,混在那堆孩子中间,完全失掉一个大人应有的矜持,也手舞足蹈地喊叫起来,快活、激动地看着他在雪地上尽情地撒欢。
他向漫无尽头的雪野远方跑去。一支由孩子们和我组成的庞大队伍拉成一个巨大的半圆形,就尾随着他向远方推进。
宁静的原野一片欢声雷动。
雪如同一条柔软洁白的羊毛毯,覆盖着整个田野。他细嫩的皮肤冻得鲜红,像温暖的红光在雪地上划过,平滑的雪面上留下他一行小小的、深浅不一的脚印。
他忽然扑倒在雪地上,随即,像一只刚下水的毛茸茸的雏鸭,在雪地上“游动”起来,并把雪一把一把地往身上、脸上撒。后来,索性在雪地上无比快乐地滚动,并把头钻到雪里。
孩子们围成圈,活像一群小疯子,跳,叫。
他站起来——一个纯白的孩子。
他一阵抖动,又是一个粉红色的孩子。
一阵大风吹来,雪野顿时雾茫茫一片。亮子朦胧了,消失了。听见他欢叫了一声,随着风去,又渐渐显露在远处的雪地上。
他累了,站立在那儿。
我们跑过去,静静地望着他。
他头发上沾的雪已被热汗溶化,头发黑泽闪闪,在白雪映衬下,显得格外的黑。他的两个小屁股蛋儿冻得尤其红。那张湿润的小嘴在喘息,嘴边散发出淡蓝的热气。两腿间,那个小宝贝疙瘩冻得收缩起来,像一只刚出壳的小鸟儿,让人爱怜。他浑身冒着似有若无的淡蓝色热气。那双充满好奇和幻想的眼睛,心满意足地眨巴着。在这冰天雪地之间,他却没有一丝寒冷的感觉。
他的母亲赶来了,扑过来用条大被子把他捂走了。他在被窝里快乐地挣扎着,终于挣出黑黑的小脑袋,并挥舞着小手……
十多年过去了,而今,他已长成一个如此英俊的小伙子。
“是亮子!”我认出来了,赶紧说,“进屋里去坐。”
他站着不动:“我给你寄过信,收到了吗?”
“信?没有呀!你寄哪儿啦?”
“北京中文系。”
“你应该写北京大学中文系。”
“噢……”他知道自己写错了,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进屋吧。”
他依然不肯,从怀里掏出一沓香烟纸来:“轩哥,我知道,你现在是作家了。前天,我还看过你的小说……”他变得局促起来,说话结结巴巴,光用眼睛呆呆地盯着我,“轩哥……我……我也想做……做作家,早就想了。这……这是我写的小说,你能帮我看……看一看吗?”他把那沓香烟纸递给我。
我便接过来。
他显出很过意不去的窘样,搓着手,一个劲说:“水平不行,让轩哥发笑呢……”
这时,父亲走过来,在我身边轻微地说了一句:“他脑子有问题了。”
我的心猛一收缩,再看他那对眼睛,就觉得确实有点儿不太对头:眼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