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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荣已连续饮了两个多时辰的酒,渐渐感到了酒的威力,只得强打精神奉陪,欲向对方打探的话早忘到九宵云外去了。二闲汉此时均已喝得烂醉,离座摇晃出了店门。吴峰两壶酒喝下去,越发长了精神,斗着马荣又喝了两壶。马荣早已招架不住,说话开始颠三倒四,语无论次。吴峰又要了一壶名唤“出门倒”的烈性大曲,与马荣各半对饮了。此时吴峰也已面色红润,额上汗珠涔涔而下,遂将幧头摘去,摔到屋角。至此,二人均已喝得酩酊大醉,又是抚掌,又是大笑,乱作一团。
时过午夜,这场闹饮方散。吴峰歪歪斜斜从座位上立起,跌跌撞撞向楼梯走去,边走边哼道:“一见如故,一醉方休,妙!妙!”
掌柜扶了吴峰上楼之时,马荣悄悄滑到方桌底下,不等掌柜下楼,早已鼾声如雷了。”
…
第十二章
翌日晨,陶甘去内衙书斋路经中院之时,见马荣双手抱头曲身坐于院中一石凳之上,止步问道:“马荣弟莫非身体欠安?”
马荣头也不抬,胡乱挥挥右手,哑着嗓子说道:“陶大哥只顾自去,让我在此休息片时。昨日夜间我与吴峰一起饮酒,夜既深,就权在店中住了一宿,正可借机多打探一点吴峰的虚实动静,今日一早才跑回县衙。”陶甘听了信疑参半,乃说道:“我此去内衙见老爷销差复命,你须与我同去,一旁听听吴峰的消息,也看看我给老爷送去何物。”马荣无奈,只好站起,随陶甘进了内衙书斋。
狄公于书案后正埋头审阅公文,洪参军则在一角品呷香茗。狄公不等二亲随干办上前请安,便抬头问道:“你二人受遣当差夜以继日,不辞辛劳,但不知吴峰夜间可曾出门?”
马荣手搓前额,愁眉苦脸问道:“老爷,我身体有点不适,复命之事由陶甘代劳。”
狄公注目一瞧,只见马荣形容憔悴,俨然一副病态,便转向陶甘,命其禀报。
陶甘将他如何尾随吴峰去三宝寺及吴峰在庙中举止奇特等节原原本本讲了一遍。狄公听了,浓眉皱起,略沉思一会,说道:“如此说来,那姑娘终未露面!”
闻得此言,洪参军、陶甘与马荣均丈二的金刚,摸不着头脑。
狄公起身,将吴峰所赠画轴铺展于书案之上,用镇纸压了两头,又用白纸将画面盖了,只露观音菩萨脸容于外。
狄公说道:“你们都来仔细看看这副面容!”
陶甘与洪参军站起。一同低头看画,马荣刚离座起来,只因头痛欲裂,又重新坐下。陶甘看了一阵,从容道:“老爷,依我看,这并非寻常女菩萨之面。佛门诸女神向来面目安详恬静,不露表情,但此头像似是一活生生年轻女子的肖像!”
狄公闻言大喜。“正是如此!昨日我在永春酒店楼上观看吴峰所作之画,只见所有观音像都现出一副相同的人脸。我思想来吴峰定是深深爱上了一位姑娘,这姑娘的形象在他脑中浮现。这样,他画女神之时就将其特征画了进去,而他自己也许还没有察觉出来。须知吴峰作画很有些手段,此画必是那姑娘的肖像无疑。我断定,吴峰所以滞留兰坊,乐不思蜀,为的就是这个姑娘。吴峰与丁虎国遇害有何关联,我们从这姑娘身上或许能得到些许线索。”
洪参军道:“欲知此姑娘行迹并非难事,我们不妨去那古刹前后寻她一寻。”
狄公赞道:“此计甚好!你等三人且将此画像特征熟记心间,也好辨认那姑娘相貌。”
马荣呻吟一声站起,也向画像看了几眼,,又急用双手压了太阳穴,合上眼睛。
陶甘挖苦道:“马荣,你身体何处不爽?莫非酒瘾又上来不成?”
马荣也不理会,睁开双眼,慢言慢语道:“我相信我曾见过这姑娘一面。不知何故,我对她好生面善,但我却怎么也记不清与她相会于何地何时。”
狄公复将画轴卷起,说道:“等你醒过酒来,也许就想起来了。”又问陶甘:“你手中何物?”
陶甘小心将一小包打开,露出一块木板,上面方方正正贴了一张薄纸。陶甘将它放到狄公面前,说道:“老爷务请仔细,这方薄纸仍潮湿未干,极易撕破。今晨我将倪公画轴衬里揭开,却见这纸糊于锦缎边框之内,仔细一瞧,果是倪公终前留下的一纸遗文。”
狄公俯身一看,顿时变了脸色,气得连揪几把胡须。陶甘摊开双手,做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说道:“老爷,这真是知人知而不知心!倪夫人表面装得三贞九烈,暗里却藏奸耍滑,无时不在欺骗我们。”
狄公将木板推向陶甘,命道:“高声宣读!”陶甘领命,念道:
本人——倪寿乾自知病入膏育,行将就木,特立遗嘱如下:
我去后、家产本应由二子共同继承,然填房梅氏一向负我,所生幼子倪珊亦非我之骨肉,故身后一切家产均归长子倪琦独有。琦儿乃我倪门正宗苗裔,盼其接续香烟,荣宗耀祖,我则虽死无憾,含笑九泉。
立嘱人:倪寿乾私章
乾封元年九月十五日
停了片刻,陶甘又说道:“我将盖了此遗嘱三上的印章与倪公画轴上的印章作了比较,二者却是一模一样。”
内衙中一片死静。
狄公沉思良久,忽坐直身子,以拳击桌道:“此遗嘱有诈!”
陶甘向洪参军投以不解的目光,洪参军摇头不迭,马荣则斜过眼来看着狄公。
狄公叹道:“我道此遗嘱有诈,并非凭空臆断,且听我说于你听,自有分晓。倪寿乾乃一智慧过人有远见卓识之人,其长于倪琦心术不正,对同父异母兄弟倪珊素来忌刻,他岂能不知?倪珊出世之前,倪琦一向把自己当作倪门万贯家财的惟一合法继承人,现在多了倪珊这个眼中之钉,肉中之刺,欲与他平分秋色,他岂会甘心?倪寿乾生命垂危之际,自然会想到如何保护其爱妻幼子,务使她母子免遭倪琦欺凌之事。他明白,不要说将家产全归倪珊,就是给他两人二五平分,令他兄弟分居异衅,倪琦对倪珊也定不轻饶。兄弟阋墙倒不足惧,怕的是谋财害命恐在所难免,因此,倪寿乾表面上做出剥夺倪珊财产继承权的样子。”
(阋墙:在墙内争吵,指兄弟失和。阋:读‘细’。)
洪参军连连点头,向陶甘瞥了一眼。
狄公又说道:“与此同时,倪寿乾将其真正遗嘱隐藏于此画之中。我思想来,他是欲将一半家财或大半家财分给倪珊,这从他在病榻上嘱咐后事的奇怪做法上可以看得出来。他说得明白,画轴归倪珊母子,其余家产归倪琦,这‘其余’究竟指什么,他对此十分小心,没有言明。倪寿乾可谓老谋深算,用心良苦,他以此法保护幼子,直至他长为大成人继承遗产。他希望十年之后能有一位聪明的县令解开画轴之谜,将倪珊应得的财产物归原主。正是为了这个缘故,他嘱咐爱妻,每遇新县令上任,就将画轴献上,恳请审验。”
陶甘插话:“老爷,我们只听得倪夫人一面之词。只怕倪公从未如此吩咐过。依我浅见,此遗言称倪珊实为私生,恐并非不经之谈。倪寿乾一向光风霁月,宽宏大度,不想让长子倪琦为他报仇,从而给倪珊母子一条生路。但又不甘永远蒙此不白之冤,故将此遗文藏于画轴夹层之中,以期有朝一日真相大白。一旦某一县令发现夹层中所藏秘密,就可据此遗言为倪琦开脱,驳回倪夫人母子的财产要求。”
狄公仔细听陶甘讲完,反问道:“如你所言。倪夫人盼揭谜底,迫不及待,又作何解释?”
陶甘答道:“有道是一夜夫妻百日恩,女子又常常对此估价过高。我以为倪夫人一心只想到倪寿乾出于宽厚仁爱之心,不计前仇,可能在画轴之中藏得一张银票或找寻一宗财物的秘诀,从而补偿她一半家产之失。”
狄公摇头道:“此议虽多少有些道理,然与倪寿乾一世为人很是不符。我思想来,此遗言实为倪琦假造。倪寿乾可能在画轴之中藏了一纸无关系要的凭信,借以转移倪琦视线,引他受骗上当,而将真正遗嘱另处藏起。我曾说过,倪寿乾智慧超群,若他将重要秘密藏于俗人均能发现的地方,此举未免过于拙劣。以我观之,真正的秘密一定就藏于这画面之上,只是十分机巧,隐而不露,非慧眼不能识破。倪寿乾担心倪琦怀疑画中藏有价值连城之物,从而将它毁掉,遂于夹层之中做了手脚,目的是掩人耳目,让倪倚发现后,不去寻找真正的秘密。
“倪夫人对我言讲,称倪琦将画拿去,数日后方还。这样倪琦就有足够的时间找出夹层中所藏之物,进而以此假遗瞩取而代之。如此,他就可以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台了。”
陶甘道:“老爷条分缕析,自有一番道理,但我仍以为我的刍荛之言亦非全是迂阔之论。”
(刍荛:读作‘除饶’,割草打柴;也指割草打柴的人。——华生工作室)
洪参军道:“自古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我想只要弄到倪公手迹,此难便可迎刃而解。只因画题以半隶半篆古体写成,此遗嘱是否出于倪公手笔亦就无从查验了。”
狄公道:“我早有心见倪琦一面,今日下午便去访他,相机将倪寿乾手泽及签名样品弄来。洪参军,你即刻就去倪宅,递上我的名刺,就说我要登门拜访。”
洪参军等三人告辞而去。走过衙院之时,洪参军对马荣说道:“我们且到值房去稍坐片时,你喝上几种浓茶。自然就会解醒,等你酒醒了,我再去倪宅不迟。”
马荣欣然应允。
方缉捕于值房桌边在与儿子闲话。方虎眼尖,见洪参军等三人进来,忙起身让座。
众皆围桌而坐。洪参军即命当值衙卒彻茶侍候。方正道:“适才我正与小儿计议去何处找寻长女下落之事,不知诸位有何见教?”
洪参军呷了一口茶,开言道:“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