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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与蒙特威尔第合唱团的巴赫也足以将我震撼。我明白了叙述的丰富在走向极致以
后其实无比单纯,就像这首伟大的受难曲,将近三个小时的长度,却只有一两首歌
曲的旋律,宁静、辉煌、痛苦和欢乐地重复着这几行单纯的旋律,仿佛只用了一个
短篇小说的结构和篇幅表达了文学中最绵延不绝的主题。1843年,柏辽兹在柏林听
到了它,后来他这样写道:
“每个人都在用眼睛跟踪歌本上的词句,大厅里鸦雀无声,没有一点声音,既
没有表示赞赏,也没有指责的声音,更没有鼓掌喝彩,人们仿佛是在教堂里倾听福
音歌,不是在默默地听音乐,而是在参加一次礼拜仪式。人们崇拜巴赫,信仰他,
毫不怀疑他的神圣性。”
我的不幸是我无法用眼睛去跟踪歌本上的词句,我不明白蒙特威尔第合唱团正
在唱些什么,我只能去倾听旋律和节奏的延伸,这样反而让我更为仔细地去关注音
乐的叙述,然后我相信自己听到了我们这个世界上最为美妙的叙述。在此之前,我
曾经在《圣经》里读到过这样的叙述,此后是巴赫的《平均律》和这一首《马太受
难曲》。我明白了柏辽兹为什么会这样说:“巴赫就像巴赫,正像上帝就像上帝一
样。”
此后不久,我又在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七交响乐第一乐章里听到了叙述中“轻”
的力量,那个著名的侵略插部,侵略者的脚步在小鼓中以175 次的重复压迫着我的
内心,音乐在恐怖和反抗、绝望和战争、压抑和释放中越来越沉重,也越来越巨大
和慑人感宫。我第一次聆听的时候,不断地问自己:怎么结束?怎么来结束这个力
量无穷的音乐插部?最后的时刻我被震撼了,肖斯塔科维奇让一个尖锐的抒情小调
结束了这个巨大可怕的插部。那一小段抒情的弦乐轻轻地飘向了空旷之中,这是我
听到过的最有力量的叙述。后来,我注意到在柴可夫斯基,在布鲁克纳,在勃拉姆
斯的交响乐中,也在其他更多的交响乐中“轻”的力量,也就是小段的抒情有能力
覆盖任何巨大的旋律和激昂的节奏。其实文学的叙述也同样如此,在跌宕恢宏的篇
章后面,短暂和安详的叙述将会出现更加有力的震撼。
有时候,我会突然怀念起自己十五岁时的作品,那些写满了一本作业薄的混乱
的简谱,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丢掉了它,它的消失会让我偶尔唤起一些伤感。我在过
去的生活中失去了很多,是因为我不知道失去的重要,我心想在今后的生活里仍会
如此。如果那本作业薄还存在的话,我希望有一天能够获得演奏,那将是什么样的
声音?胡乱的节拍,随心所欲的音符,最高音和最低音就在一起,而且不会有过渡,
就像山峰没有坡度就直接进入峡谷一样。我可能将这个世界上最没有理由在一起的
音节安排到了一起,如果演奏出来,我相信那将是最令人不安的声音。
一九九八年十二月二日
重读柴科夫斯基
——与《爱乐》杂志记者的谈话
时间:1994年11月9日
地点:北京
记者:请问余先生哪一年开始听西洋古典音乐?
余华:我开始听古典音乐的时间比较晚,今年3月刚刚买音响。以前,也用Walkman
听过一些磁带,但从严格意义上说,应该是今年刚刚开始。
记者:您是一位作家,您认为音乐比小说还重要吗?
余华:没有任何艺术形式能和音乐相比。应该说,音乐和小说都是叙述类的作
品,与小说的叙述相比,音乐的叙述需要更多的神秘体验,也就是音乐的听众应该
比小说的读者更多一点天赋。
记者:听说您从买音响到现在,半年多时间,就买了三百多张CD?
余华:确实是如饥似渴,再加上刚入门时的狂热。实在是有一种买不过来的感
觉。
记者:那么,您现在一天大约听多长时间的音乐?
余华:我早上起得比较晚,从起床一直到深夜我都听。只要是可以坐下来静心
听的时候。到了深夜,我就用耳机听。
记者:写作的时候听不听?
余华:不听。
记者:听说您对柴科夫斯基的作品有很高的评价?
余华:我喜欢为内心而创作的艺术家。在我看来,柴科夫斯基的音乐是为内心
的需要而创作的,他一生都在解决自我和现实的紧张关系,所以我尊敬他。如果拿
贝多芬和马勒作为柴科夫斯基的两个参照系,我个人的感受和体验可能更接近柴科
夫斯基。贝多芬的交响曲中所表达的痛苦,是一种古典的痛苦在贝多芬的交响曲中
我们经常会听到痛苦的声音,可在那些痛苦中我们找不到自我的分裂,所以贝多芬
的痛苦在我看来很像是激动,或者说在他那里痛苦和激动水乳交融了。贝多芬的交
响曲中,我最喜欢的是《田园》,《田园》表达了至高无上的单纯。
记者:您的意思是说,贝多芬代表了18世纪?
余华:贝多芬创造的是一个英雄时代的音乐,因为他不复杂,所以我更喜欢听
他的单纯,马勒音乐中的复杂成份,你在贝多芬那里很难找到,但在柴科夫斯基那
里可以找到。马勒和柴科夫斯基其实生活在同一个时代,但我总觉得柴科夫斯基是
马勒的前辈。
记者:有一种说法,认为柴科夫斯基的音乐里表达的只是他个人的痛苦,而马
勒音乐里表达的是整个犹太民族及世纪末的痛苦,马勒能在音乐中超越痛苦,而柴
科夫斯基却永远跳不出来。
余华:一个人和他所处的民族、时代背景都是联系在一起的。只要完整地表达
好一个人的真实内心,就什么都有了。我听柴科夫斯基的音乐,不用去了解,一听
就是19世纪下半叶俄罗斯的产物。我觉得柴科夫斯基是马勒的前辈,就是因为在柴
科夫基的音乐中没有超越。干嘛非要超越呢?在柴科夫斯基的音乐中充满了一种深
不见底的绝望。
记者:您认为绝望和超越绝望,这两者有没有高低之分?
余华:深陷在绝望之中,或者说能够超越绝望,这应该是同等的两种不同的生
存状况。就我个人而言,我更容易被绝望吸引,这是我更容易被它感动。因为绝望
比超越更痛苦,也就是说绝望是一种彻底的情感,而超越是一种变化的情感。柴科
夫斯基是把痛苦赤裸裸地撕给人们看,所以我以为柴科夫斯基比马勒更代表19世纪
的世纪末。
记者:你不喜欢马勒?
余华:应该说,每一个作家的创作情况不一样,每一个音乐家的创作情况也是
各有千秋。杯子和水瓶并没有好坏之分,说他们有好坏,就过于简单。马勒的交响
曲中,我最喜欢的就是第九交响曲。当他要伤感地向这个世界告别,当他要表达非
常具体的一个活着的个人与死亡的关系时,显得非常有力量,表达得无与伦比。
记者:您认为马勒的第九交响曲,是他个人与死亡的对话?
余华:或者说是一种关系,一个活着的人和死亡的交往过程。起先是要抵制,
后来才发现,死亡已经给了他一切。这部交响曲由卡拉扬指挥的那个版本,非常感
人。相比之下,马勒的第二交响曲,我觉得缺少情感上的力度。在马勒这里,《复
活》好象是一种思考或者说是一种理想,一种观点;而第九交响曲表达的是一个十
分具体的问题。他老了,心脏脆弱,他要死了,他不可能回避,也不可能超越,只
能面对它。
记者:有人认为,柴科夫斯基就好比19世纪俄国文学中有屠格涅夫。您的观点
呢?
余华:柴科夫斯基一点也不像屠格涅夫,鲍罗丁有点像屠格涅夫。我觉得柴科
夫斯基倒是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很相近,因为他们都表达了19世纪末的绝望,那种深
不见底的绝望,而且他们的民族性都是通过强烈的个人性来表达的。在柴科夫斯基
的音乐中,充满了他自己生命的声音。感伤的怀旧,纤弱的内心情感,强烈的与外
在世界的冲突,病态的内心分裂,这些都表现得非常真诚。柴科夫斯基是一层一层
地把自己穿的衣服全部脱光。他剥光自己的衣服,不是要你们看到他的裸体,而是
要你们看到他的灵魂。在柴科夫斯基的音乐中,我们经常会听到突然出现的不和谐:
一会儿还是优美的旋律,一会儿就好像突然有一块玻璃被敲碎。有人认为这是作曲
技法上的问题。但我觉得绝不是他在技巧上出现了问题。他的《洛可可主题变奏曲》,
变奏非常漂亮;他的交响曲的配器,层次也非常丰富,我认为他的交响曲是他作品
中最好的。他音乐中的不和谐因素,是他的自我和现实的紧张关系的表现,充分表
达了他与现实之间的敌对,他的个体生命中的这一部份和另一部份的敌对。柴科夫
斯基是一位内心扭曲,或者说是内心分裂的作曲家。他身上其实没有什么浪漫,在
他同时代的作曲家中,我们很难听到他音乐中那种尖厉的声音。它突然出现,打断
甜蜜的场景,然后就变成主要的旋律。在第六交响曲《悲怆》的第一乐章中,主要
主题就被这种不和谐打断过好几次。中间有一次,已经发展得非常辉煌,突然又被
打断。这主题最后一次出现的时候,已经是伤痕累累了,非常感人。这种不断被打
断,恰恰是现代人灵魂的声音。一个正常的人,在与现实和自身的关系中屡屡受挫,
遭受各种各样的打击,最后是伤痕累累、破衣烂衫地站在地平线上,挥挥手就要告
别世界了。听到这里,我都想掉眼泪。有人说柴科夫斯基没有深度,我不明白他们
所指的深度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