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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从前苦苦期待的幸福呢?只有一个人知道,当时的我,但它又不复存在,而且,只要它再出现,幸福——无论相同或不相同——便烟消云散。
我等待梦想——我将不再依恋它——的实现,我像当初不太认识希尔贝特时一样任意臆想她的话语和信,她请求我宽恕,她承认除我以外从未爱过任何人,并且要求嫁给我,由于这些想象,一系列不断更新的温柔形象终于在我思想中占据很大地盘,压倒了希尔贝特和青年男子的幻象,因为幻象缺乏补给。要不是做了一个梦,此刻我会再次拜访斯万夫人。我梦见一位朋友,究竟是谁难以确定,他对我背信弃义,并且认为我对他也无情无义,这个梦使我痛苦得猝然惊醒,醒来后痛苦未减,于是我重新想这位朋友,试图回忆这位梦中人是谁,他的西班牙名字已经朦胧不清,我开始释梦,仿佛既是约瑟又是古埃及法老①。我知道在许多梦中,人物的外表是不足信的,因为他们可以伪装,可以交换面孔,正好比无知的考古学者在修复大教堂中被损毁的圣像时,将此像的脑袋放在彼像的身躯上,而且使特性与名称混淆不清,因此,梦中人的特性与姓名可能使我们上当。我们只能根据痛苦的剧烈程度来认出我们所爱的人,而我的痛苦告诉我,梦中使我痛苦的那位忘恩负义的青年男子正是希尔贝特。于是我回忆起最后一次相见的情景。那天她母亲不许她去看舞蹈,她一面古怪地微笑,一面说她不相信我对她真心诚意,她这话也许出自真心,也许是瞎编的。这个回忆使我又联想起另一个回忆。在那以前很久,斯万不相信我是诚恳的人,不相信我能成为希尔贝特的良友。我给他写信也无济于事,希尔贝特将信交还给我,脸上露出同样的难以捉摸的微笑。她并没有立即把信给我。月桂树丛后面的那整个场面,我记忆犹新。一个人痛苦时就具有了道德感。希尔贝特此刻对我的反感似乎是生活对我那天行为的惩罚。惩罚,人们以为在穿过马路时留心车辆,避免危险,就能逃过惩罚。其实还有来自内部的惩罚。事故来自未曾预料的方面,来自内部,来自心灵。我厌恶希尔贝特的话“你要是愿意,咱们就继续搏斗吧”,我想象她和陪她在香榭丽舍大街散步的青年男子单独呆在家中的内衣间时,大概也是这样。前一段时间,我以为自己安安稳稳地栖息在幸福之中,如今我放弃了幸福,又以为我至少获得了平静,并能保持下去,这都同样地荒谬,因为,只要我们心中永远藏着另一个人的形象,那么,随时会被摧毁的不仅仅是幸福。当幸福消逝,当我们的痛苦得到平息时,此刻的平静与先前的幸福一样具有欺骗性,并且脆弱不堪。我终于恢复平静,那借助梦境而进入我们身上的,改变我们的精神和欲望的东西也必然逐渐消失,因为任何事物,甚至包括痛苦,也不能持久和永恒。此外,为爱情而痛苦的人,像某些病人一样,是自己的医生。既然他们只能从使他们痛苦的人那里得到安慰,而这痛苦又是那人的挥发物,那么,他们最终只能从痛苦中求得解脱。时刻一到,痛苦本身会向他们揭示良方,因为,随着他们的心灵将痛苦来回摆弄,痛苦便显示出那位被思念者的另一个侧面,这个侧面有时如此可憎,以致人们甚至不愿再见到她,因为在与她欢聚以前先得使她痛苦;这个侧面有时又如此可爱,以致人们将臆想的温柔变作她的优点并以此作为希望的根据。在我身上重新苏醒的痛苦终于平息下来,但我愿意尽量少拜访斯万夫人。这首先是因为,在仍然爱恋但遭遗弃的人身上,作为生活支柱的等待——即使是暗中的等待——自然而然地发生感情变化,尽管表面上一切如初,但第一种情绪已经为第二种相反的情绪所取代。第一种情绪是使我们惶惑不安的痛苦事件的后果或者反映。此时我们恐惧地等待可能发生的事,尤其是当从我们所爱的人那里没有传来任何新信息,我们更渴望有所行动,但我们不知道某个办法的成功率是多少,而在那个办法以后我们再不可能有所作为。然而,正如刚才所说的,等待虽然在继续,但很快便不再被我们所经历的过去的回忆所左右,而是对想象中的未来充满希望。自此刻起,等待几乎成为愉快的事。何况,第一种等待,稍稍持续以后,也使我们习惯于生活在期望之中。我在最后几次幽会中所感到的痛苦仍然存在于我们身上,但已昏昏欲睡。我们并不急于重温痛苦,何况我们并不太清楚此刻我们要求的是什么。我们在自己所爱的女人身上所占的地盘越多,(哪怕稍稍多一点),我们就越觉得未被占领的部分对我们多么重要,而且它永远是不可得的,因为新的满足产生了新的需要。
①指圣经《创世记》中法老做了两个梦及圣约瑟释梦这段故事。
后来,除了上述原因以外,还有一个原因使我完全停止对斯万夫人的访问。这个后来出现的原因不是因为我忘记了希尔贝特,而是我试图尽快忘记她。我的巨大痛苦结束了,但仍然忧伤,这时,对斯万夫人的拜访又如当初那样成为珍贵的镇静剂和消遣。但是既然对希尔贝特的回忆与这些拜访紧密相连,镇静剂的效应无助于我散心。要想散心,我就必须激励自己身上与希尔贝特毫无关联的思想、兴趣和热情以与我的感情(由于和希尔贝特的分离而不再与日俱增)相抗衡。这种与我们所爱的人毫无关联的思绪会占据地盘,它虽然最初很小,但也是从原先占领我们整个心灵的爱情那里夺取过来的。我们必须发展这些思绪,使之壮大,与此同时,感情不断衰退,仅仅成为回忆,这样一来,进入我们精神中的新因素与感情展开争夺,夺得的地盘越来越大,最后整个心灵被夺了过来。我意识到这是消灭爱情的唯一办法,我还年轻,有勇气这样做,有勇气承受最残酷的痛苦,我相信不论付出多大的时间代价,我最终会成功。我在信中对希尔贝特说,我之所以不见她,是由于我们之间的某个神秘的误会,纯粹是莫须有的误会,我这样说是希望希尔贝特要求我解释清楚。然而,即使在极其一般的交往中,当读信人知道对方故意用一句隐晦、虚假、指责的话作为试探时,他高兴地感到自己掌握——而且保留——行动的控制权和主动权,他决不会要求对方解释。在亲密关系中更是如此,爱情口若悬河,而冷漠缺乏好奇心。希尔贝特既然不怀疑有误会,也不打听是什么误会,那么,对我来说,误会便成为真实的,我每封信都提到它。这种虚假的处境和矫饰的冷漠,具有一种魔力,使你不能自拔。我写道:“自从我们的心分开以后”,好让希尔贝特回信说:“可它们并未分开呀,咱们谈谈吧。”但我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最终我自己也相信我们的心确实分开了。我写道:“对我们来说,生活改变了,但它抹杀不了我们曾经有过的感情。”为的是让她说:“可什么也没有改变呀,这感情比任何时候都强烈。”然而,在再三重复下,我也认为生活确实改变了,我们所回忆的感情不复存在,正好比神经过敏者假装生病,久而久之,真正成为病人,如今我每次给希尔贝特写信,都必然提到这个臆想的变化,她在回信中只字不提,无异于默认,于是变化便存在于我们之间。后来希尔贝特不再保持沉默,而采纳我的观点,就好比在正式祝词中,受款待的国家元首和东道国的国家元首几乎说同样的话。每次我在信中写道:“生活纵然将我们分开,但我们对相聚时光的回忆却永存于心。”她肯定在回信中说:“生活纵然将我们分开,却无法使我们忘记那美好时光,它将永远是珍贵的。”(我们很难说明为什么“生活”使我们分开,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我的痛苦减轻了许多。然而有一天,我在信中说香榭丽舍大街那位我们所熟悉的卖麦芽糖的老妇人死了,我写道:“我想这会使你难过,它唤醒我许多回忆。”刚一写完,我便泪如雨下,因为我发现我谈到爱情时用的是过去时,仿佛它是一位几乎被遗忘的死者,其实,我不自觉地始终认为这爱情仍然活着,至少可以复活。不愿相见的朋友之间的书信最温柔动人。希尔贝特的信象我给陌生人的信一样,温柔文雅,充满表面上的热情,但对我来说,从她那里得到这种表示已极其甜蜜。
此外,逐渐地,拒绝和她见面不再使我难过。既然她不再像往日那般珍贵,我那痛苦的回忆在不停的再现中失去了威力,无法摧毁佛罗伦萨和威尼斯在我眼前日益增长的魅力。此刻我后悔放弃外交职业而选择了一种定居的生活,当初这样做是为了一位姑娘,但我将再也见不到她,并且几乎忘了她。我们为某人而设计我们的生活,但是,当我们终于能够在其中接待她时,她却不来,接着她从我们的视线中消失,而我们成为为她建造的生活中的囚徒。我父母似乎认为威尼斯太远,气候也太热(对我而言),去巴尔贝克可避免旅途劳顿,因此切实可行。不过如此必须离开巴黎,放弃对斯万夫人的拜访。这些拜访虽然并不频繁,但我偶尔可以听斯万夫人谈起女儿。我开始从中感到某种乐趣,而它与希尔贝特毫不相干。
春天临近,天气骤然变冷。在冰冻的大斋期和冷雨夹雪的复活节前一周,斯万夫人怕冷,便常常裹在皮裘里接待客人,双手和双肩抖瑟地缩在硕大的长方形手笼和洁白发亮的皮毛披肩下。手笼和披肩都是白鼬皮的,她从外面回来并不将它们摘下,因此,它们仿佛是比其他白雪更为持久的残留冬雪,无论是热的炉火还是季节的转换都未能使它们融化。然而,在这间我后来不再光顾的客厅里,这几个虽然冰冷但已经绽开鲜花的星期的全部真理已在我眼前显露,而它通过的是另一种令人醉倒的白色,例如“雪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