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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1-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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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永远与参与其事的那个人分离,哪怕她自己并不知晓。不仅因为这种状态是多么令人愉快,而且特别是(就象一根绳子拉得更紧会发出一种声响,或一根缀线更快地振动会产生另一种颜色一样)它使我看到的事物产生了另一种色调,它将我作为演员带进了一个陌生而又更加无比有趣的世界。列车加速前进,我仍然依稀望见那个美丽的姑娘,她就象与我熟悉的生活完全不同的另一种生活的一部分,一条带子将我的生活与她隔开。在那另一种生活中,事物唤起的感觉再也不相同,现在从那种生活里走出来,就好像自己要死掉一样。为了能享受到至少感到自己与那种生活相联的温馨,大概只要我住在小站附近就可以每天早晨向这位村姑买牛奶咖啡了。可叹!我向另外一种生活越来越快地走去,而她将再也不会出现在这种生活里!我设想着种种计划,好让我有一天再乘坐这同一列车,再在这同一车站停留,只有这样我才能勉强接受那另外一种生活。设想这种种计划同时还有一个好处,便是给我们那唯利是图的、活跃的、实用的、机械的、懒惰的、离心的精神状态提供了养料。我们的大脑确是这种状态,因为当需要作出努力,以便普遍地、不图个人利害地去加深我们有过的愉快印象时,我们的大脑往往喜欢避开这种努力。另一方面我们又希望继续想着这甜美的印象,大脑就宁愿从未来的角度对此作出设想,巧妙地为这甜美印象的再生准备时机。这对于理解那美好时刻的精髓丝毫无补,却免了我们费心劳神在自己内心重温一时刻的辛苦,使我们指望再度从外界得到这种愉快印象。
  一些城市名,维兹莱还是夏尔特尔,布尔日还是波韦,通过这简略的形式,用来指明其主要教堂。我们常常使用这种局部的含义,如果是我们还不了解的地方,最后就会把整个城市的名字刻在心上。当我们打算把城市的概念加进去的时候,这城市的名字立刻就会象铸模一样,给它印上同一风格的同样的刻纹,也把它变成一种大教堂。不过这一次是在一铁路车站上,我看到了巴尔贝克这个地名,在一家冷餐馆的上方,在蓝色警报器上,几乎是波斯体的白字。我匆匆穿过车站和通往车站的大街,我向人询问海滩在哪,为的是只看教堂和大海。从人们的表情看,他们似乎不明白我问的是什么。我现在就在巴尔贝克老城,巴尔贝克陆地,这里既不是海滨,也不是海港。当然,依照传说,显圣的基督确是渔民们从海里找到的。教堂就在距我几米开外的地方,教堂里有一彩绘玻璃窗叙述的就是发现这位基督的故事。修建教堂大殿和钟楼的石头,也确实是从海浪拍击的峭壁上取来的。正因为如此,我想象的大海,是海水一直冲到彩绘玻璃窗前的。可实际上大海距这里还有五里①多路,在巴尔贝克海滨的教堂圆顶旁那个钟楼,我从前在书本上读过,说这钟楼本身就是一座诺曼底峭壁,上面各种籽粒会聚,群鸟盘旋,所以我一直以为那钟楼底座是接受大海激起千重浪的飞沫的。实际上,钟楼耸立在一座广场上,两条有轨电车线从这里分叉,对面是一家咖啡馆,门口金字招牌上写着“台球”二字。钟楼的背后是一大片住宅,住宅屋顶上没有掺杂一根桅杆。我一面留神咖啡馆,一面留神向其问路的行人,一面又注意着要回去的车站,走进教堂。教堂与其余的一切构成一体,仿佛是一种偶然,是这天下午的产物。那软绵绵的在天空中鼓起来的圆顶好象一颗果实,住宅烟囱沐浴其中的同一阳光,催熟了那粉红、金色而又进口就化的果皮。但是,认出众使徒的雕像——我曾经在特罗卡德罗博物馆看见过铸出的圣像——站在教堂大门口的门洞里,在圣母的两旁列队而立,等待着我,似乎是为着欢迎我时,我就只愿意考虑雕塑的永恒意义了。圣母那仁慈、温和的面孔,短而扁的鼻子,弓着的背,似乎唱着某一天的“阿累路呀”欢迎似地向前走来。但是人们发觉这些圣象的表情是呆滞不动的,正象死人的表情一样。只有人围着他们转时,他们的表情才有所改变。我心中暗想:就是这里,这就是巴尔贝克教堂。这个广场看上去知道自己的荣光,它是世界上唯一拥有巴尔贝克教堂的地方。迄今为止我见过的,是这个大名鼎鼎的教堂、这些使徒、这大门之下圣母的照片,仅仅是拓片。而现在,是真的教堂,真的圣母象,唯一无二的,近在眼前了:这就远远胜过从前了。
  
  ①法国古里,一古里约等于四公里。
  说不定也不如从前。好比一个小伙子,到了考试或者决斗的那一天,当他想到他储备的知识和他准备表现出的勇敢时,会感到人们向他提出的问题、他打出去的子弹,都没有什么了不起了。同样,我的头脑中远远超出我眼前的复制品的,是高高耸立在门洞中的圣母形象。各种变故可以构成对复制品的威胁,却无法企及我头脑中的圣母;如果有人将复制品摧毁,我头脑中的圣母却不受任何损伤;她是尽善尽美的,具有世界性意义。现在,我的头脑见到了这个早已为人雕塑过一千次的雕象,对这个雕像外表仅仅是石头,我伸出手臂即可触及,占据着一席之地,还有一张选举布告和我的手杖头作她的对手,都感到惊异。这一席之地与广场连成一片,与主要街道的出口不可分,她无法避开咖啡馆里和电车办公室里人的目光,她脸上受到半抹夕阳的照耀——过一会,几小时之后,便是街灯之光的照耀了——另一半为贴现银号的办公室接受去了;她与那家信贷公司分理处同时被糕点铺灶间的怪味所降服,任凭凡人肆虐;如果我也想在这石头上刻上我的名字,那么她,这著名的圣母像,迄今为止我赋予她以凡人的生命和捕捉不到的美的,巴尔贝克的圣母,独一无二的(可叹,这也意味着只此一家)圣母,就要以她那沾满了与其毗邻的房屋同样的煤炱,向所有前来瞻仰她的崇拜者,显示我用粉笔划下的痕迹和我的名字的各个字母,而无法去掉这些字迹。总而言之,这向往已久的不朽的艺术品,我觉得她和教堂一样,变成了一个小小的石头老太太,我可以量出她的身高,数出她的皱纹了。
  时间过得飞快,该回车站了。我要在车站等待外祖母和弗朗索瓦丝到来,然后一起到巴尔贝克海滨去。我忆起从前读过的对巴尔贝克的描写,忆起斯万的话:“精美之至,和锡耶那①一样美。”我只能用偶然来解释我的失望,是我的精神状态不好,是我很疲劳,是我不会欣赏,我极力这样安慰自己,想到对我来说还有别的完美无缺的城市,说不定很快就能看到,就象在珍珠般的细雨中,在坎佩尔勒雨滴清新的淅沥中穿过沐浴着阿方桥②那绿色和玫瑰色的霞光一般,就巴尔贝克来说,我一走进这座城市,就好象把一个本应密封的地名打开了一条缝。这里,一列有轨电车,一家咖啡馆,广场上来往的人群,贴现银号的分店,无法抗拒地受到外部压力和大气力量的推动,一下子涌进了这个地名各个音节的内部。这些东西进去以后,这几个音节又关上了大门,现在,它任这些事物镶嵌起波斯式教堂的大门,再也不会将这些事物排除在外了。我在应该把我们送到巴尔贝克海滨的当地小火车里找到了外祖母,可是只有她一个人。她提前打发弗朗索瓦丝前来,以便事先做好一切准备。但是她指点弗朗索瓦丝有误,结果叫弗朗索瓦丝走错了方向。此刻,无需怀疑,弗朗索瓦丝的火车正向南特飞快奔驰,说不定到了波尔多她才会醒过来。
  
  ①锡耶那为意大利佛罗伦萨附近一古城。
  ②坎佩尔勒及阿方桥的联想,请见本书第一部。
  车厢里充满了日落时分那转瞬即逝的余晖和下午那不肯散去的炎热(可叹,在落日余辉映照下,我从外祖母的整个面庞上看到她因天气炎热而多么疲惫不堪)。我刚一坐下,她就问我:“巴尔贝克怎么样?”因为满怀希望,她的微笑是那样热情爽朗,她以为我一定感受到了极大的快乐。见她如此,我简直不敢立即向她承认我很失望。加之,随着我的身躯越来越接近它应该习惯的地点,我头脑中追寻的印象不象从前那样萦绕我的脑际了。到最后,距旅行的终点还有一个小时路程时,我就极力想象巴尔贝克的旅馆老板是什么模样了。对他来说,此刻我还不存在。我多么希望向他作自我介绍时,有一个比外祖母更有名气的旅伴——外祖母肯定要求他降价。
  似乎他必然十分傲慢,但轮廓很模糊。
  在这段小铁路上,火车不时在一个车站停车,一站又一站,巴尔贝克海滨始终没有到。光是这些车站的站名(安加市,马古维尔多市,古勒夫尔桥,阿朗布市,老圣马尔斯,埃蒙维尔,梅恩市①)我就觉得莫名其妙。在一本书中读到这些地名时,说不定会觉得它们与贡布雷附近的某些地名有关系。但是对一位音乐家的耳朵来说,两个音节,即使由数个相同的音符组成,如果谐音色彩和组合不同,也可能毫无相像之处。同样,这些由沙子、狂风呼啸而又空旷的空间和盐分组成的难听的名字,“城市”一词安在上面安不住,就像“飞鸽”这个词里面的“飞”也安不住一样。没有什么比听到这些名字更会令我想到别的地名,如鲁森市或马丹市。我在饭桌上、在“大厅”里那样经常听到我的外祖母提到这些地名,这些地名早已获得了某种暗中的魅力,说不定其中还混进了果酱的香味,木材燃烧的味道和贝戈特哪一本书书页的气味,对面房屋那赭红的颜色,以至直到今天,这些地名象气泡一样重又从我脑海深处漂上来的时候,虽然它们要穿过一层层,才能达到表层,却仍然保留着自己独特的品性。
  
  ①这些地名有真有假;有的在这条铁路线上,多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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