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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他们自己。在德·巴里斯公爵家里,他因衣着华丽、性情高圣卢向我谈了他这位舅舅早已逝去的青年时代。他与自己的两个朋友,也像他那么漂亮,合住一套单身汉小公寓,每天他将一些女人带到公寓里来,因此人称他们是“美惠三女神”。
“有一天,一个人——照巴尔扎克的说法,这个人如今是圣日耳曼区最出头露面的一个人,但在那还不走运的最初阶段,流露出莫名其妙的嗜好——他向我的舅舅要求到这套单身公寓里来。刚一到,他就开始求爱,并不是向女人,而是向我的舅舅帕拉墨得。我舅舅装作听不懂,找个借口把那两位朋友带了出去。然后他们一起回来,捉住那个坏蛋,剥掉他的衣服,打得他血迹斑斑,零下十度的大冷天,把他踢到门外。人家发现他时,他已经半死不活,结果法院前来进行调查,那个倒霉鬼①好不容易才叫法院停止调查。今日,我舅舅大概再也不会干这么残酷处置人的事了。他这个人对上流社会的人那样高傲,可你想象不到,如今他与多少平民百姓有热烈的友情,保护他们,哪怕得到的报答是忘恩负义。一个从前在某一公馆里服侍过他的仆役,他会安插到巴黎去。一个农民,他会叫人教他学会一行手艺。这是他身上相当讨人喜欢的一面,与他那花花公子的一面形成鲜明对照。”
①这个倒霉鬼,便是福古贝。
圣卢确实属于上流社会的这种青年,他们所处的地位,使人可以对他们道出这样的词句:“他身上有相当讨人喜欢的东西,讨人喜欢的一面。”这是相当宝贵的种子,很快就会生产出一种待人接物的方式。在这种方式中,他人一钱不值,而“平民百姓”便是一切。一言以蔽之,与平民百姓的骄傲截然相反。
“据说,他年轻时,在整个那个社会阶层里,他就是表率,他说了就算,简直难以想象。对他来说,在任何情况下,他认为怎样最令人愉快,最实惠,他便怎样办,但是立刻便有附庸风雅的人来加以仿效。在剧场里,他很渴,叫人将饮料送到他的包厢后头。到了下周,每个包厢后头的小客厅都装满了清凉饮料。有一年夏天阴雨连绵,他有些风湿痛,便定做了一件柔软而暖和的驼绒外套,无非是当旅行毛毯用,上面蓝色和桔红的条条他一动未动。立刻,高级裁缝便见他们的主顾都来定做蓝色长毛带流苏的外套了。他在某一城堡度过一天,如果由于某种原因,他希望免去一次晚宴的庄重性质,为了表示出这种细微差别,他没有带礼服来,穿着下午的上装入席,那么,在乡下着普通上装参加晚宴便成为时髦。为了吃一块点心,他没有使用小勺,而使用了一个叉子或什么他向金银器匠定做的自己发明的餐具,那以后便不许他用别的方法吃了。他想再听一遍贝多芬的某几首四重奏(要说他这些异想天开的想法,他可一点都不愚蠢,而是非常聪明),便请了一些艺术家来,每个礼拜为他和几位朋友演奏。那么这一年,聚集为数不多的人,听室内音乐,便是最为高雅的事。我相信他生活中没有烦闷过。像他从前那么漂亮,女人,他肯定有过不少的!不过我无法准确地告诉你都是谁,因为他这个人守口如瓶。但是我知道,他反正把我那可怜的舅母欺骗得够呛!可这并不妨碍他跟她在一起很愉快,她对他无比钟爱。舅母死后,他哭了好几年。他在巴黎时,仍然几乎每天到墓园去。”
罗贝尔就这样一面等待着他的舅舅,一面对我谈到他。结果是白等。第二天上午,我回旅馆,独自一个人从游艺场前面经过时,感觉到离我不远有一个人在注视我。我扭过头去,看见一个男子,四十岁左右,很高,相当胖,唇髭很黑。他一面用一根小手杖神经质地拍打着他的裤子,一面用睁得大大的眼睛聚精会神地盯着我。有时,极其灵活的眼珠在两只眼眶里骨碌碌地转。只有站在一个陌生人面前,而这个陌生人又由于某种原因使你产生其它人——例如疯子或暗探——不会产生的一些想法时,人才会有这种眼神。他向我飞送过来绝妙的一瞥,既大胆,又谨慎,既飞快,又深沉,好似逃跑时投出的最后一瞥。他环视一下四周,骤然摆出心不在焉而又高傲的神情,整个人突然一转,扭身去看一张海报。他专心致志看海报,一边哼着一首曲子,并整理垂在他扣眼间的那朵苔蔷薇。他从口袋里取出一个摘记簿,好象是将戏名记在本子上。他掏了两、三次怀表,把一顶扁平的黑色草帽向下拉到眼睛上,手又作帽沿状,接长了草帽的边沿,似乎为了看看是不是有什么人来。他做了一个不满意的动作,通过这个动作,可以叫人看出,他已经等烦了。但是如果真的等什么人,则永远不会做出这样的动作。然后他把帽子推向脑后,露出剪得很短的刷子头。可是两侧都还留着相当长而弯曲的鸽子翅膀①。他大声吐出一口气来。人不仅很热,而且希望表现出自己热得受不了时,就是这样吐气的。
①指鸽子翅膀一般的头发。
我忽然想到,这是个旅馆骗子,他可能前些日子已经注意到了我外祖母和我,正准备搞我们一下,可他刚才发现,就在他觊觎我的时候,让我给撞见了。为了骗我,他可能想通过这种新姿态,极力表现出心不在焉和漠不关心的样子。可是他未免夸张得太剑拔弩张了,以至似乎他的目的不仅是要打消我可能产生的怀疑,报复我不知不觉对他可能进行的侮辱,让我明白他不仅没看见我,而且我是一个太无足轻重的东西,根本不可能引起他的注意。他做出勇夫模样,挺起腰杆,撇起嘴唇,翘起胡子,在眼神里再配上某种毫不在乎、生硬而又几乎侮辱人的东西。结果是他那奇异的眼睛,叫我一会将他当成偷儿,一会将他当成疯子。
然而他的衣着极其讲究,比起巴尔贝克我看见的所有洗海水浴的人衣着来,要严肃得多,简洁得多,也叫我的上装放了心,因为那些人的海滨装那刺眼而又俗气的淡颜色常使我的上装受到侮辱。
可是这时我的外祖母来迎我了,我们一起转了一圈。一小时以后,她回旅馆去一小会,我在旅馆门前等她。这时我看见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与罗贝尔·德·圣卢以及在赌场前那样死死盯住我看的那位陌生人一起走了出来。他的目光与我看见他那时一样,闪电一般飞快地从我身上扫过,然后,就象他没有看见我一样,收回到自己的眼前稍下的地方,迟钝、有如中性的目光,假装外表上什么也没有看见,内心什么也看不见。这目光仅仅表示睁圆了眼睛,撑开了睫毛,感觉到四周有睫毛而感到满意。这是某些伪君子的那种虔诚而又沉醉的目光,是某些蠢人的自命不凡的目光。
我看到他已经换了衣服。现在他穿的上装颜色更深,显然这是因为真正的优雅比虚假的优雅距离简朴更近一些。但是,还有别的东西:更靠近些人,人们感受到,这些服装上之所以几乎完全没有别的颜色,并不是因为取消这颜色的人对此无动于衷,而更确切地说,是因为出于某种原因,他禁止自己使用颜色。这些服装显示出来的朴素似乎是属于那种源于对某种规定的服从,而不是源于对颜色没有胃口。在长裤的料子中,有暗绿的丝,与袜子上的条纹非常和谐,那种精细透露出一律着深色这种审美观的强大力量,对这种趣味,出于容忍精神,只作了这唯一的让步。领带上有一个红点,作为胆敢放肆,是难以察觉的。
“你好吗?我来向你介绍这是我的侄子德·盖尔芒特男爵,”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对我说。陌生人并不看着我,咕咕哝哝地说了个含糊不清的“荣幸”,后面紧接着便是“哦,哦,哦”,为的是赋予他的和蔼某种勉强的意味。他蜷起小拇指,大拇指和食指,向我递过中指和无名指来,这两个手指上没有一个戒指。我隔着他的瑞典手套,握住这两个指头。然后他没有对我抬起眼皮,朝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转过身去。
“天哪,我昏了头了吧?”这位夫人笑着说,“我把你叫成德·盖尔芒特男爵了!我向您介绍,这位是夏吕斯男爵。不管怎么说,这错误不太严重,”她又添了一句,“反正你确实姓盖尔芒特嘛!”
这工夫,我外祖母出来了,我们便一起上路。圣卢的舅舅不仅不对我们说一句话给我面子,甚至不瞧我一眼。虽然他打量陌生人(这次短短散步过程中,他向一些无足轻重的出身最寒微的路人投过两、三次他那凶狠而又深沉的目光作为试探),反过来,他从来就不注视他认识的人,如果以我的判断为准的话——像一个执行秘密任务的警探将自己的朋友置于职业监视之外一般。我任凭外祖母、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与他谈天说地,将圣卢拉到后面:
“告诉我,我是不是没听清楚?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对你的舅舅说他从前是道尔芒特家人。”
“是啊,当然啦,他就是帕拉墨得·德·盖尔芒特。”
“在贡布雷附近有一座城堡,自称是热纳维埃夫·德·布拉邦特后代,他与那家姓盖尔芒特的,是一家吗?”
“绝对没错:我舅舅,没人比他更讲究纹章学了,他会回答你说,我们的‘呐喊’,我们的‘战斗口号’,首先是‘贡布雷人’,后来才变成了‘帕萨王’,”他笑着说,为的是不要显得为这个“呐喊”的特权而洋洋自得,只有几乎可以称王的家族,大的帮派首领才有这种“呐喊”。“这城堡的现主人,便是他的兄弟。”
这位德·维尔巴里西斯夫人就这样与盖尔芒特家族结成了近亲。但是对我来说,她很长时间一直是我小时候送我一盒鸭子叼着的巧克力的太太,那时,她与盖尔芒特一侧要比说她被关在梅塞格里斯一侧更为遥远,在我看起来,还不如贡布雷的眼镜店主人显赫,社会地位高。可她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