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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在一个女性面孔上见到了犹如纯洁地撒在一朵花上的鲜艳色彩而兴高采烈的时刻。但是,首先,这些小商贩,人们至少可以与她们讲话,这便免得用想象去建造简单视觉向我们提供的方面以外的其他各方面,去重新创造她们的生命,去夸大她们的魅力,如在一幅肖象画面前那样。特别是,正因为跟她们讲话,便可以得知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刻,可以再次见到她们。可是就那一小帮少女而言,对我来说,却绝非如此。她们的习惯,我不知晓。某些日子,不见她们的踪影,不知道她们不出现是何种原因。我便想找出一个规律,是否她们不出现有固定的时间,是否只能每两天看见她们一次,或者是与天气如何有关,抑或是否有些日子就永远也见不到她们。我事先将自己想象成她们的朋友,并且对她们说:“哪天哪天,你们不在吗?”
“哪,对,那天是星期六,星期六我们从来是不来的,因为……”我还想寻找一个答案,即:如果知道凄凉的星期六,怎么玩命也没有用,你尽可以在海滩上东奔西窜,坐在点心铺子门前,装作吃奶油糕点,走进稀奇小玩艺儿商店,等待洗海水浴时刻到来,音乐会开始,涨潮来到,日落,夜幕降临,反正看不见心中向往的那一小群人,是否事情就同样简单呢?
那要命的日子,可能一个星期内不只是重来一次。可能不一定非在星期六降临。可能某些气候条件对此也有影响,抑或与气候条件完全无关。对于陌生世界表面上这些不规则的运动,必须收集多少耐心却丝毫不平静的观察的资料,才能肯定自己没有为巧合所捉弄,肯定我们的估计不会错,才能对这激动人心的天文现象归纳出确切的规律来啊!这可是通过痛苦的体验换来的呀!有时我想起与今天相同的那个星期几没有看见她们,心中暗想,她们,我以为有些规律决定着这些星宿要返回了,我算出来这天应是一个黄道吉日,可是她们竟没出来。我会不会看见她们,这还是没有把握的事情中的第一件。还有一件更严重的没有把握的事情,那便是我以后会不会与她们重逢,因为我完全不知道她们是不是要动身到美国去或返回巴黎。这便足以叫我开始爱上她们了。对一个人是可以有口味的。但是要让作为爱情前奏的那种悲哀,感到无法弥补,焦躁不安一发而不可收,则必须有“不可能”这个危险才行。“不可能”这个危险焦躁不安地寻找一个目标去拥抱狂热,说不定目标正在这里,而不在一个人身上。相继谈恋爱过程中不断反复的这种影响,已经在这样起着作用(相继谈恋爱是可以发生的,但是恐怕更多是在大城市生活中。对女工而言,不知道她们哪天放假,生怕她们走出车间时没有看见她们),至少这些影响在我相继谈恋爱时是不断反复的。可能这与爱情密不可分。可能所有构成第一次恋爱特殊的地方又通过回忆,启示,习惯,通过我们生活前后衔接的一个个阶段,补充到后来的恋爱中去,赋予其各个方面以一种普遍性。
在希望能与她们相遇的时刻里,我找到各种借口到海滩去。有一次,我们正在用午餐,我远远望见了她们。可惜我到的时候已经太晚,在海堤上等了很久,等待她们走过。此后我在餐厅里只待一小会,眼睛在蓝色的玻璃窗上搜寻。还没上餐后点心,我便站起身来,怕她们换了另外一个时间,而把她们错过。外祖母叫我与她呆在一起的时间超过我认为最有利的时机时,我对她便很恼火,这成了她自己未意识到的坏心眼。我把椅子斜放,以尽量延长视野。如果我偶然瞥见了这群少女中的无论哪一个,既然她们全都属于同一特殊品种,我就像在眼前移动的魔怪般的幻觉中看见了幻梦的影子。这幻梦跟我作对,我又狂热地贪恋着它。这一刻之前,这幻梦还只存在于我的脑海中,此后却又经常在那里滞留了。
我不专爱哪一个,我个个都爱,尽量与她们相遇对我打发日子又构成唯一甜蜜的因素,只有与她们相见才能使我心中升起打破一切障碍的希望。如果我没有看见她们,继这种希望之后而来的,便是狂怒。这种时刻,在我心中,这些少女遮住了外祖母。这时,如果说到什么地方去,她们会在那里,我立刻会高高兴兴奔了去。我自以为考虑别的事情,或什么都不想时,实际上我的心思完全愉快地勾在她们身上。当我甚至自己不知不觉地,更加无意识地想到她们时,对我来说,她们就是大海起伏的碧波,就是大海前列队而过的侧影。如果我到她们所在的哪个城市去,我定希望与大海重逢。对一个人最排他性的爱,总是对其物的爱。
我现在对高尔夫球和网球极有兴趣,而放过了观看一位艺术家——外祖母知道他是最伟大的艺术家之一——作画和听他大发宏论的机会。外祖母为此很瞧不起我,我认为这种瞧不起乃源于某些狭隘的看法。从前我在香榭丽舍大街观察到,从那时起我自己更意识到,我们钟情于一个女子时,只是将我们的心灵状态映射在她的身上;因此,重要的并不是这个女子的价值,而是心态的深度;一个平平常常的少女赋予我们的激情,可以使我们自己心灵深处最隐蔽、最有个人色彩、最遥远的、最根本性的部份上升到我们的意识中来。一个出类拔萃的人的谈话,甚至满怀钦佩地注视他的作品所能给予我们的愉快,却不能产生这样的效果。
我最后只好服从外祖母。更叫我心烦的是埃尔斯蒂尔住在巴尔贝克最新开辟的一条街上,离海滩相当远。有电车从海滩街经过,白昼的炎热使我不得不乘电车前往。为了想象我是处于西梅里安的古王国之中,玛克王的国度中或波劳斯良德森林遗址中①,我极力不去注视在我面前伸展开去的建筑物那蹩脚的豪华。埃尔斯蒂尔别墅可能是这些建筑物当中最难看而又豪华的了。尽管如此,他还是租了下来,因为在巴尔贝克现存的别墅中,唯有这一栋能提供一间宽敞的画室。
我穿过花园时,也是眼睛望着别处。花园中有一片草地,象巴黎郊区随便哪一位布尔乔亚的家中都拥有的一样,但是更小一些:有一个风流园丁的小雕象,从中可以端详自己的玻璃球,秋海棠作的边饰和一个小小的凉棚。凉棚下,一张铁桌子前,几张摇椅排开。接触到这些充满城市丑陋的东西之后,待我到了画室里,便不再注意覆盖接缝板条那巧克力颜色的条纹了。我感到很高兴,通过我四周的所有作品,我感到有可能将自己的情感升华到充满喜悦的诗意般的认识中去,形式多样,直到那时为止。我还没有把这些作品与现实中的整个情景分离开来。
①在《特里斯丹和绮瑟》这个传说中,公主绮瑟许配给了玛克,他是高尔努阿耶国王。但是在船上,特里斯丹与绮瑟钦了魔酒,双双堕入爱河,他们逃进了波劳斯良德森林。这个森林如今叫班朋森林,位于伊尔-维兰省,大部分骑士文学中的爱情故事发生在这里。
埃尔斯蒂尔的画室在我眼中,犹如世界上某种创新实验室。在这个实验室里,从我们见到的各种杂乱无章的事物之中,他从这里抽出在沙滩上砸碎自己丁香色泡沫的大海波涛,从那里抽出一个着白色人字纹布上装、臂肘支在船甲板上的青年,将它们画在各个长方形的画布上。这些长方形横七竖八地放在那里。青年的上装和飞沫四溅的浪涛,虽然失去了人们认为存在的内容,波涛再也不能溅湿,上装再也不能给任何人穿,但它们仍然继续存在,并因此而得到新的尊严。
我走进去的时候,创作大师手中正握着画笔完成落日的形状。
四面的窗板几乎完全关闭着,画室相当凉爽,只有一个地方,强烈的阳光在暗色的墙上印上那鲜艳而又转瞬即逝的装饰;只有一个长方形的小窗开着。小窗四周忍冬环绕,朝着一条大街,下面是花园一角。因此画室的绝大部份暗淡无光,空气透明,结成完整的一团,但在阳光将它嵌镶的裂缝处,既潮湿暗淡又闪闪发光,好似一大块水晶岩,其中的一面已经经过雕琢,磨平,此处彼处像一面镜子在闪烁,放出七色光,应我的要求,埃尔斯蒂尔继续作画,我则在这半明半暗中转来转去,在这幅画前停留一会,又在另一幅画前停留一会。
我四周的画都是他的作品,大部份并不属于我最期望看到的类型。这些画,正如在大旅社桌子上扔着的一本英国艺术杂志所说,属于他的第一和第二画法,即神话画法和受日本影响的画法①。据说,这两种画法,在德·盖尔芒特夫人的收藏中,均得到精采的体现。当然,他画室中的作品,几乎全是在这里,在巴尔贝克取的海景。但我从中仍能辨别出,每一景的魅力都在于所表现的事物有了某种变化,类似诗歌中人们称之为的暗喻。如果说天父创造了每一事物,同时又给了它们一个名称,埃尔斯蒂尔则重新创造了它们,脱去了其名称,或者赋予它们另一个名称。表示事物的名称总是与理性上的某一概念相呼应,而理性与我们的真正印象是格格不入的,这又使我们不得不把一切与这个概念不相关的东西从事物中排除出去。
①日本艺术首次在法国出现是1855年的万国博览会。在利沃里街开了一个叫《中国之门》的店铺,中国的小玩艺儿突然盛行起来。1867年与1878的万国博览会,日本馆得到极大成功,日本艺术在法国风行。有的学者认为惠斯勒(他于1883年在法国定居)对于日本艺术在法国的发展起了重要影响作用。
在巴尔贝克旅馆里,早晨,弗朗索瓦丝将遮住阳光的毯子拿掉时,晚上,我等待着与圣卢一起外出的时刻到来时,我伫立窗前。由于光线的作用,有时我错把大海颜色更深的那部份当成了遥远的海岸,或者满怀欣喜地凝望着蓝色的流动的一片,不知那是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