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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似水年华1-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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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算是不错,”她对阿尔贝蒂娜说,“不过,如果我处在你的地位,人家给我也出这个题目——这是有可能发生的,因为经常出这道题——我就不这么做。我怎么做呢?首先,如果我是希塞尔,我可不那么一下子就冲动起来,我首先在另外一张纸上列出我的提纲。第一行,提出问题,展开主题;然后,要放在发挥部份的大概意思;最后,评价,文体,结论。这样,从要目一看,就知道思路如何。蒂蒂娜①,主题刚一展开,或者你更喜欢,既然这是一封信,可以说一入题,希塞尔就干了蠢事。索福克勒斯给一个十七世纪的人写信,他不应该写:‘亲爱的朋友’。”
  
  ①阿尔贝蒂娜的爱称。
  “确实,她本应该叫索福克勒斯说:‘亲爱的拉辛’,”阿尔贝蒂娜充满激情地大叫起来,“这样就好多了。”
  “不对,”安德烈用有点讽刺嘲笑的口吻回答道,“她应该写:‘先生’。同样,结尾的地方,她本应找到诸如,‘先生(最多是“亲爱的先生”),恕我直表敬意,臣仆谨拜’这一类的字眼。另一方面,希塞尔说在《阿述莉》中合唱队是创举。她把《爱丝苔尔》忘了,还有两出不太著名的悲剧,今年教师正好分析了这两部悲剧。所以,只要提到这两部悲剧,这是老师喜爱的话题,就可以确有把握考取。这两部戏是罗贝·加尼埃的《犹太女人》和蒙克莱斯基安的《饶命》①。”安德烈道出这两个戏名,掩饰不住善意的比别人高出一头的情感,这种感情通过微微一笑表现出来,且是优美动人的一笑。
  阿尔贝蒂娜再也忍不住了:
  
  ①古希腊悲剧诗人的作品,例如索福克勒斯、欧里庇德斯的剧本(剧中均有合唱队),于十六世纪上半叶相继译成法文。1553年,艾提安·若代尔创作了《被俘的克丽欧巴特尔》,开法国带合唱队的悲剧先河。罗贝·加尼埃及蒙克莱斯基安走的是同一路子。这两个剧本与《爱丝苔尔》为同一题材:犹太人的痛苦遭遇。罗贝·加尼埃(1544—1590)于1583年写成《犹太女人》,是一个复仇故事。蒙克莱斯基安(1575—1621)的剧本《饶命》于1601年写成,情节与《爱丝苔尔》十分相近。
  “安德烈,你太棒了,”她大叫起来,“你得把这两个戏名给我写下来。你信不信?我若是碰上这道题,那该多走运!甚至口试碰到了,我也要立刻谈起这两个戏,那一定会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此后,每次阿尔贝蒂娜要求安德烈再给她说一遍这两个戏的戏名,好把它记下来的时候,这位学识渊博的朋友都声称已经忘了,从来没有再告诉她。
  “其次,”安德烈接着说下去,口气里对于比她更幼稚的伙伴有一种难以察觉的蔑视,但仍为自己能叫别人佩服而兴高采烈,而且对自己怎么写这篇作文的重视,超出她希望别人对此予以的重视,“冥府中的索福克勒斯应该很熟悉情况。他应该知道《阿达莉》是在太阳王①和几位得天独厚的朝臣面前演出的②,并不是给广大观众演出。希塞尔就此而言的行家赞美倒一点不错,不过,似乎还可以再补充一些。索福克勒斯已成不朽,很可以具有预言的天才,宣称依伏尔泰③之言,《阿达莉》不仅是拉辛的杰作,而且是人类才智的杰作。”
  阿尔贝蒂娜贪婪地饮啜着这些话语。她的双眸燃烧着火焰。这时,罗斯蒙德提议开始作游戏,她十分气愤地加以拒绝。
  
  ①太阳王指路易十四。
  ②《阿达莉》为1691年拉辛应路易十四宠幸的曼特依夫人之请而写的悲剧,因抨击宗教,宣扬宽大容忍而触怒国王。
  ③伏尔泰为自己所写的悲剧《信奉袄教的波斯人》(1769,未上演)著一文,其中确有“《阿达莉》可能为人类才智的杰作”一句。
  “最后,”安德烈以同样淡漠,随便,有点嘲讽意味而又相当热情自信的口气说道,“如果希塞尔首先将她要加以发挥的总的观点都从容地记了下来,她说不定会想到我会怎么做,那就是指出索福克勒斯的合唱队所受到宗教的启发与拉辛的合唱队所受宗教之启发二者之间的不同。我要叫索福克勒斯指出,虽然拉辛的合唱队像希腊悲剧合唱队一样充满宗教情感,然而他们所信奉的,并非同样的神祗。若阿德的神与索福克勒斯的神毫无共同之处。到了发挥部份的结尾,会十分自然地导致这样的结论:‘宗教信仰不同又有什么关系?’索福克勒斯强调这一点可能有些顾虑。他可能担心这样会伤害拉辛的宗教信念,于是在这个问题上他又对拉辛在王家港的各位老师①添上几句,宁愿对自己的对手诗才水平之高加以祝贺了。”
  钦佩和聚精会神使阿尔贝蒂娜浑身发热,此刻她已大汗淋漓。安德烈则保持着女性绔绔子弟那种微微含笑的冷淡。
  “再引几位著名批评家的一些评论,也不坏,”她说。然后我们就又作游戏了。
  “对,”阿尔贝蒂娜答道,“有人对我说过这个。一般来说,最值得推崇的,便是圣伯夫和梅莱②的论点,是不是?”
  “你倒不一定错,”安德烈回答。不管阿尔贝蒂娜怎么哀求,她始终拒绝给她写出那两个剧本的名字,“梅莱和圣伯夫坏不了事。但是特别应该引用德都尔③和加斯克-代福塞④。”
  
  ①此处影射拉辛曾在王家港修道院小学校就读的事。
  ②居斯塔夫·梅莱(1828—1891),路易大帝的中学法语教师,专门讲授修辞,写过许多文学批评研究文字,主要著作有《高级修辞班及文科中学毕业会考法国古典大师文学研究》(1875)一书。
  ③费利克斯·德都尔(1822—1904)亦为法文教师,他于1859年发表《拉辛的敌人》一书。
  ④列翁·加斯克-代福塞于1898年发表《拉辛剧作选》,在引言中,他引了安德烈上文提到的伏尔泰的话。
  这功夫,我一直想着阿尔贝蒂娜递给我的那张从笔记本上撕下来的小纸:“我很喜欢你。”一个小时以后,踏着回巴尔贝克的小路——对我来说,这路过于陡峭——下山时,我心中暗想,我的罗曼蒂克肯定是和她了。
  有一系列的信号,一般来说,通过这些信号我们可以辨别出来我们已经堕入了情网。例如,我吩咐旅馆不要因任何人来访而叫醒我,唯独这几个少女中的哪一位来访除外;等待她们(不论该来的是哪一位)前来时,心房那样剧烈地跳动;这种日子,如果我未能找到理发师为我修面,不得不难堪地出现在阿尔贝蒂娜、罗斯蒙德或安德烈面前,我是多么气恼,等等。以这一系列信号为特征的这种状态,因这一个少女或另一个少女轮流反复出现,与我们称之的爱情不同,大概与植形动物类的生命与人的生命之不同情形相仿。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在植形动物类中,生命、个性分布在不同的器官上。但是博物史告诉我们,这样的动物机体是可以观察的,而我们自己的生命,无论如何已经比植形动物更加进化,就我们从前意想不到而现在应该经历的状态的真相而言,并非更加无法肯定,除非我们后来放弃了这种状态。例如,对于我来说,这种同时将心分到好几个少女身上的恋爱状态。一心数爱,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数爱一体,因为最常使我觉得甜美无比的,与他人不同的,对我来说开始变得那么宝贵,以致成了我生活中最大的快乐的,希望第二天依然如此的,可以说便是这一组少女的全体,从悬崖上,一片草地上,海风吹拂的数小时的总体中获敢的全体少女。阿尔贝蒂娜、罗斯蒙德、安德烈的面庞在那一方草地上流露出千姿百态,那样激发起我的想象能力。我无法道出使这些地点对我变得那样珍贵的是哪一个,我最想爱的是哪一个。一场恋爱开始时,也和结尾时一样,我们并非一味依恋爱的对象,更确切地说,因这爱的对象而起的爱恋欲望(以后则是爱的对象留下的回忆)带着肉欲在可相互置换的魅力区域中游荡——这种魅力有时纯属生理、美食、住所方面——各种魅力之间相当和谐,使这种爱的欲望在哪一种魅力身边都不会感到陌生。此外,在她们面前,我还没有因司空见惯而厌倦,我有能力看到她们,这意思就是,我有能力在每次置身于她们之间时都感受到深深的惊异。
  显然这种惊异的部份原因,是此人此时又向我们展示出他本人新的一面。每个人的多面性又是那样庞大,面庞与身体的线条那样丰富,很少现出同样的线条。我们刚刚离开这个人的身边,在我们回忆的绝对简单化之中,正如同记忆选择了给我们印象深刻的某一特点,将这个特点孤立起来,加以夸大一样,我们觉得个子很高的一位女子,在草图中就成了身高异乎寻常;我们似乎觉得金发、皮肤白里透红的一位女子,在草图中就成了纯粹的《粉红与金色之和谐》了①。待到这位女子重新出现在我们身旁,所有构成她的平衡的被遗忘了的其它长处,以其纷乱的复杂性向我们袭来时,她的身高降低了,粉红的面颊被淹没了,我们专门前来找寻的东西,被其它的特点代替了。这其它特点,回想起来,第一次时我们也曾注意到,只是不知为何竟没有料到会再度看到这些。我们回忆一下,我们想去迎接一只孔雀,可是找到的是一朵牡丹。此种不可避免的惊异无独有偶。还有另一种惊异,从差异而产生,并非回忆的因袭形式与现实之间差异,而是在上一次我们见到的人与今天从另一角度在我们面前出现、向我们显示了一种新面貌的这个人之间的差异。人的面孔确实与东方某多神教神谱中神的面孔一样,是从不同角度重叠在一起的一连串面庞,凡人是不能同时完全看见的。
  
  ①此题目为杜撰,但画家惠斯勒的作品常有这样的题目,例如《金色与黑色的夜景》,《灰与绿之和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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