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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的独特之处,所以我一旦萌生重访盖尔芒特家那边的愿望,即使那时有人领我到一条河边,河里的睡莲跟维福纳河的睡莲一样美,甚至更美,我也不能得到满足;同样,黄昏时回到家里,在忧虑袭来的时刻(后来这忧虑迁居进爱情的领域,变得同爱情难分难舍),我也不希望有一位比我的母亲更美丽、更聪明的母亲来同我道晚安。不,为了我能美滋滋地、安心地入睡,我需要的是她,是我的母亲,是她向我俯来的脸庞,在她的眼睛下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可以算一种缺陷,但我也同样喜欢;除母亲之外,没有一个情妇能使我得到那样纤毫不乱的安宁,因为你即使信赖她们的时候都不免存有戒心,你永远不能象我接受母亲一吻那样得到她们的心;母亲的吻是完整的,不掺进任何杂念,绝无丝毫其它意图,只是一心为我。同样,我想重睹芳华的是我所认识的盖尔芒特家那边的景物——半路有座农庄,与另外两座紧挨在一起的农庄相距颇远,位于那条橡树成行的林荫路口;是那几片被夕阳照得犹如池塘一样反光、倒映出苹果树低垂枝叉的如茵的草地。这幅风景有时在夜间进入我的梦境,其独特的个性以一种近乎神奇的力量紧紧搂住了我,待我从梦中醒来时,却又无从寻觅。无疑,梅塞格利丝那边或盖尔芒特家那边只因为在我心上留下不同印象的同时也使我亲身体验到了这一切,所以这些不同的印象才牢固地铭刻在我心中,永远紧紧地连结在一起,从而使我今后的生活面临那么多的幻灭,甚至那么多的错误。因为,我经常想重新见到某人,却意识不到这仅仅是由于那人使我回忆起攀满山楂花的蕾篱,因此我认为——同时也让别人相信——只需神游故地,便能重温昔日的残梦了。同样,即使我身临其境,今天在我可能同梅塞格利丝那边和盖尔芒特家那边有关的印象中,昔日的印象依然存在,只是那两个地方给我的印象提供了牢靠的基础、一定的深度和一种其他印象所没有的幅度;它们也使我的旧印象多了一种魅力,一种只有我才体会得到的意蕴。每当夏天的黄昏,和谐的天空响起猛兽吼叫般的雷鸣,在人人都埋怨风狂雨骤的时候,正是梅塞格利丝那边的昔日情景,驱使我独自透过落下的雨声,忘情地嗅到虽无形迹却长存于我的心田的丁香花的芬芳。
就这样,我往往遐思达旦,想到在贡布雷度过的时光,想到当年凄凉的不眠之夜,想到昔日的种种情景——是后来的一杯茶的味道(贡布雷人称之为“香味”),勾起了多少往事的生动形象——,更由于回忆的连锁反应,使我想到早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经发生、但直到我离开贡布雷多年之后才听说的有关斯万的恋爱经历,这在细节上不可能精确无误,因为我们有时对死了几百年的人的生平。更容易知道一些细节,而对我们最亲密的朋友的生活,反而不易得到详备的认识,故而精确之不可能,好比想从这个城市同另一个城市的人聊天,在人们不知道有什么途径可以扭转这种不可能的情况下看来是无法进行的。这一切回忆重重叠叠,堆在一起,不过倒也不是不能分辨,有些回忆是老的回忆,有些是由一杯茶的香味勾引起来的比较靠后的回忆,有些则是我从别人那里听来的别人的回忆,其中当然还有“裂缝”,有名副其实的“断层”,至少有类似表明某些岩石、某些花纹石的不同起源、不同年代、不同结构的纹理和驳杂的色斑。
当然,当天色徐明时,我似醒非醒的短暂的朦胧早已经消散。我知道我果然躺在某一间屋子里,因为在夜犹未央时我已经把这房间照原样设想过一番了;仅仅靠我的回忆或者凭我放在窗帘下的一盏微弱的油灯提示,我已经象维持窗门原始布局的建筑师和装璜匠那样地把整间屋子里的格局和家具设置都照原样想象得各在其位了。我把镜子架在原处,把柜子也放在它通常占据的地点。但是,阳光已不是我起初误以为阳光,其实是黄铜帘杆上炭火余烬的反光了。当阳光象用粉笔在黑暗中刚划下第一道更正的白线时,原先被我错放进门框的窗户立刻带着窗帘脱框而跑;被我的记忆放错地方的书桌为了给窗帘让路也连忙把壁炉往前推,同时把过道那边的墙壁拨到一旁;一个小庭院稳稳当当地在一刹那之前为盥洗室所占据的地盘上落脚,而我在昏暗中所重建的那个寓所,被曙光伸出的手指在窗帘上方划下的那道苍白的记号赶得仓惶逃窜,挤进了我初醒时在回忆的漩涡中泛起的其他寓所的行列之中。
第二卷 斯万之恋
要参加维尔迪兰家的“小核心”、“小集团”、“小宗派”,只要满足一个条件,但这是一个必不可少的条件,那就是要默认它的信条,其中有一条就是要承认当年得到维尔迪兰夫人宠爱的那位青年钢琴家既“压倒”普朗岱,也“压倒”鲁宾斯坦①(维尔迪兰夫人说:“瓦格纳的曲子,再也不可能有人弹得象他那样好了!”),还要承认戈达尔大夫的医道比博丹②还要高明。随便哪个“新会员”,要是维尔迪兰夫妇不能说服他承认别人家的人晚会全都跟连阴天那样无聊乏味的话,那就马上要给轰将出去。在这一方面,妇女要比男人难以驯服,她们不愿抛弃从事社交活动的好奇心,不愿放弃亲自到别的沙龙去体会体会是否比这里更有意思的意愿,而维尔迪兰夫妇感到这种探索精神,这种轻佻的邪魔可能传染开来,对这个小教会的正统教义会带来致命的打击,于是不得不把女性“信徒”一个一个赶了出去。
①普朗岱(1839—1934),法国钢琴家;鲁宾斯坦(1829—1894),俄国钢琴家、作曲家。
②博丹(1825—1901),法国名医。
除了大夫的年轻太太外,那年的女性“信徒”几乎就只剩下(尽管维尔迪兰夫人本人是个有德行的人,出自一个极其富有然而门第十分低微的正统的资产阶级家庭,但她也慢慢地跟这个家庭中断了一切联系)一个半上流社会中的人,叫做德·克雷西夫人,维尔迪兰夫人按她的小名管她叫奥黛特,说她是个“爱神”;另外还有一个是钢琴家的姑妈,仿佛原先是个看门的门房;她们对上流社会一无所知,头脑简单,很容易就相信萨冈亲王夫人和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只能花钱去雇穷人到她们家饭桌上去充数这种说法,也很容易就相信如果有人邀请她们到这两位贵妇人家去作客的话,这位当年的门房和这位轻佻的女人是会嗤之以鼻的。
维尔迪兰夫妇从不请旁人吃饭,他们饭桌上的客人是固定的。晚会也没有一定的节目单。年轻的钢琴家只有在“来劲儿”的时候才演奏,本来嘛,谁也不能勉强谁,维尔迪兰先生不是常说吗:“在座的都是朋友,友情第一嘛!”如果钢琴家想演奏《女武神》中奔马那一段或者《特里斯坦》①的序曲,维尔迪兰夫人就会反对,倒不是这音乐不中她的意,恰恰相反,那是因为它在她身上产生的效果太强烈了。“您非要我得偏头痛不可吗?您早就知道,每次他弹这个,我就得偏头痛。我知道会产生什么后果!明天当我要起床的时候,得了,晚安吧,谁也不来了!”他要是不弹琴,大家就聊天。朋友当中有那么一位,通常是他们那时宠爱的那位画家,如同维尔迪兰先生所说:“撒出一句扯淡的话,招得大家纵声大笑。”尤其是维尔迪兰夫人,她是惯于把表达那些情绪的形象化的说法落到实处的,有一天就因为笑得太过厉害,戈达尔大夫(当年还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小伙子)不得不把她那脱了臼的下颌骨给托上去。
①《女武神》和《特里斯坦与依索尔德》都是瓦格纳的歌剧。
晚礼服是不许穿的,因为大家都是“亲密伙伴”,不必穿得跟被他们避之若瘟神,只是在尽可能少举办而仅仅是为了讨好那位画家或者把那位音乐家介绍给别人时才组织的盛大晚会上邀请的那些“讨厌家伙”一样。其余的时间,大家就满足于猜猜字谜,穿着便服共进晚餐,决不让任何外人混入这个“核心”。
随着这些“伙伴们”在维尔迪兰夫人的生活中所占的地位日益增长,凡是使得朋友们不能到她跟前来的事情,凡是使得他们有时不得空闲的事情,例如这一位的母亲,那一位的业务工作,另一位的乡间别墅或者什么病痛等等,就都成了叫人讨厌、该受指责的了。要是戈达尔大夫认为应该离开餐桌回到病危的病人跟前去的话,维尔迪兰夫人就会对他说:“又有谁知道,如果您今天晚上不去打扰他,也许对他反倒好得多;您不去,他可以好好睡一夜;明天您一早去,他的病也许已经好了。”十二月一到,一想起她的忠实信徒们要在圣诞和元旦那两天把她“撂在家里”,她就发愁。钢琴家的姑妈要他那天一定得到她母亲家去吃晚饭。
维尔迪兰夫人厉声叫道:“如果你们元旦那天不随乡下人的习俗,不跟您的母亲在一起吃那顿晚饭,她就会死啦!”
到了复活节前的那个圣周,她的不安情绪又起来了。
“您是个大夫,是科学家,是自由思想家,您当然跟平常一样,耶稣受难日那天是要来的啰?”她在组织“核心”的第一年以坚定的口吻对戈达尔大夫说,仿佛准能得到肯定的答复。不过她在等待那句答话的时候,还是不免有些担心,因为他要是不来的话,她就有孤独一人的危险。
“耶稣受难日那天我是要来的……来向您告别,因为我们要到奥维涅去过复活节。”
“到奥维涅?去喂跳蚤,喂虱子,敢情是大有好处!”
沉默了一阵,她又说:
“如果您早点对我们说,我们也许会安排安排,跟你们在比较舒适的条件下一起去作这次旅行的。”
同样,要是有哪位“忠实信徒”有个朋友,或者哪位“常来的女客”有个追求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