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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白虹听得仔细,便将手儿在门上敲了两下,里头那人却不知好意寻他,反认是催官粮、讨私债的,不敢答应。只悄悄向妇人道:“外边催命鬼到了,快快死休!”又听淅淅簌簌象个上吊的光景。干白虹恐救不及,慌忙把门一脚踏开,赶进里头,果见一男一妇,高挂梁间。干白虹便将桌子接了脚,轻轻的解放下来。幸喜吊不多时,才解开绳子,喉间早已气接。睁开眼看了一看,转大哭道:“我要做个清净鬼,那一位不干好事的反来救我?正不知是害我哩!”
干白虹见二人已活,忙向腰间解下银子,放在桌上道:“你们二人不消急迫,这包囊中现有白镪,可将来还清逋负,好好做个人家,切不可寻这短见,把性命来轻贱了。”那人耳朵里逼清听见,不知是真是假,忙要挣起身来问个明白,谁知干白虹是不自见德的人,反恐他们相认,日后定然感报,未免近于沽恩,便非丈夫胸次。才放下银子,即往外飞跑,也不进城,竟望家里走了。
那人没命的扒起身,忙向桌上一摸,果然有个斗大的包儿,却是硬的,便双手去拿,再也拿他不动,慌忙打开一看,果然是许多白物。那人喜从天降,便向婆子道:“原来皇天照顾,赐下绝大一包银子在此。”那妇人听得半疑半信,也扒起来一步一跌的挣到桌边,见了许多买命东西,喜得眼睛都没了缝,便道:“钱财便十两五两,也是难得到手的,方才那汉子不知何等样人?却把这许多银子留在这里,是甚缘故?”男人道:“便是。况这般世情,借贷也不肯,那人怎轻易把这几百两银子,慨然用济我们?”妇人道:“你须赶上去,寻见了他,问一个详细。若果救我两人性命,便是天大恩人,该询知他姓名居处,也好上门叩谢,日后慢慢里报他的恩。若居然将这钱财享用,不知感激,我与你两个便做了忘恩负义之徒,枉生于天地间了。”那男人道:“说得有理。”便叫婆子守着东西,自己跑出门去追寻。只道去尚不远,正不知干白虹早走好些路了。
那人不知东西南北,一气跑了十数里,过路的人尽多,认得那一个把银子周济他的?没头没脑,料想寻问不出,只得怏怏的走了回来。诗云:
小惠人人望报深,谁能夸伐总无心。
丈夫此日施恩去,肉眼应从何处寻?
且说干白虹救活一男一妇,又替陈与权报了夙恨,心里十分爽快,忙忙回到家中,走进书房,见了陈与权,大声称喜道:“今早我欲进城,虽不曾干得正务,却做了一件快心之事,特来报你知道。”陈与权忙问:“何事?”干白虹道:“足下颠连困厄,九死一生,不知何人所致?”陈与权道:“此是刘天相负心,提起便恨入切骨,虽死不忘。老丈为何忽然问及?”干白虹道:“小弟正因这事,已替足下泄了旧恨,故此喜之如狂。”便将遇见刘天相,被打一下,自己夺他铁杆,将众多衙役及刘天相一并打死,倾其宦囊,把来周恤了穷人的话,细述一遍。
陈与权额手叫快道:“苍天有眼,这负心人也有日在狭路相逢,受其恶报!多蒙老丈高义,为小弟泄此积愤,且以不义之物,加惠贫民,仗义施仁,一举两得,岂不快畅!但这番举动,近于强劫,官府必然搜捕,老丈需要谨慎,不可使人生疑。”干白虹道:“从来丈夫作事,杀人救人,何计利害!且祸福自有天命,非人可强,足下请勿挂怀。”到次日,干白虹带了银子,依旧进城去谒那乡绅,为陈与权图谋进学之事。
那乡绅姓段,号曰学夫,与宗师乡、会都是同年,因在陕两汉中府做过太守,在任上也略略要些,家中已尽够丰足。只因宗师又是汉中府宁羌州人,曾称过公祖,写过治生帖子的,故此与段家甚是相好。那宗师复姓欧阳,名健,是翰林院庶吉士出身,散为京畿道御史,特差了广东学院,为人甚是耿介,遴拔孤寒,振兴文教,绝不通一毫贿赂,只因与段学夫有两重年谊,未到任所,段学夫出境先迎。再三恳他照佛。欧阳健力辞不得,勉强许了一名。已是破例。
段学夫见宗师首肯,便托亲戚在外打合。恰恰干白虹凑巧,正来寻他,段学夫连忙出来相会,分宾主坐定,献过了茶,干白虹略略叙些寒温,便谈及此事。段学夫恐风声不谨,如飞携他进书房里坐下。干白虹道:“晚生此来,特有个舍亲姓陈,名可立,虽青年绩学,诚恐不获见知于文宗。因闻老先生与文宗有同谱之谊,特托晚生拜恳,欲求老先生力为汲引,如可见收,愿报以诵诗之数,未识肯玉成否?”段学夫道:“文宗与小弟不特年谊可嘉,且颇称莫逆,此事再无不妥。但三百之惠,似觉太轻。况文宗端介自持,非小弟为力,再无别路可托也,不要看轻易了。”
干白虹见他作难,知有请益之意,因说道:“舍亲既爱功名。自不得过惜小费。晚生现带有四百金,当尽以相奉何如?”段学夫道:“亲翁如此高雅,小弟也不敢计论,只图个相与便了。”当下盛席款留,写了合同议单,兑准银子,干白虹欢欢喜喜别了段学夫,便欲回家。
刚待出城,只见城门口挤着一堆人,不知看些什么?干白虹也挨进去,只见簇新挂出一张告示,朱笔淋漓,干白虹原识不多几个字儿,看来不甚明畅。只听得旁边的人念道:
南雄府正堂孙,为地方异变事。据保昌县呈称:据地方报单前事,某日五更时分,有广州府刘通判,奉院进表赴京,路由南雄府,遇盗截劫,杀死命官及衙役多人,劫去盘缠银两。事干大盗劫杀,理合申报,伏候转申等情到县,该本县随经勘验明确,合先具由呈报等因到府。据此,除一面通详各宪具题外,切照南雄禁地,岂容巨盗逞强杀伤官役,劫赃逃遁!已经差捕严缉,仍示谕军民人等,有能察获盗赃,当官出首,定行给赏。如有容留伙盗,及知情讳匿者,获日一并治罪。事关盗案重情,勿得以身试法。特示!
干白虹听众人念完,大吃一惊,不敢站立,慌忙转身就走。只因心里有些惶惧,却忘怀了袖中的议单,垂下手来,早已失落在地,竟被个人拾着去了,干白虹那里知道!直走到半路里,陡然转个念头,连忙伸手一摸,已不在袖中,吃了一吓,如飞缩转身,一路找寻,那里见个字影?只得仍奔到段学夫家,告知其事。段学夫大惊道:“你怎如此放心!这事关系文宗名节,非同小可。不知是何等样人拾去?万一其人不良,泄漏风声,连我也甚是不便。可惜今日这番,非但画虎不成,连是非还不知怎样哩?”
干白虹被他一场埋怨,顿口无言,只得别了出来,路上好不气闷。因想道:“我怎一时懈怠,把这件有关系的议单落在别人手里!这四百金事体还小,只是在费这些心机,却不曾替陈与权干得正经。倘弄出事来,我与段学夫咎固难辞,并文宗亦有干碍,还连累陈与权淘些寡气哩!”心里愈加焦躁,直至傍晚,才到了家中。
陈与权接着,问其事体若何,干白虹只不回答。陈与权着疑,再三盘问,干白虹是个直性的人,那里晓得藏头露尾,便将遗失议单的事,向陈与权直说。陈与权听了跌脚叹惜道:“老丈怎么把这样大事,一些也不谨慎,竞至遣落。倘被人兴起风波,这张纸儿岂不是个凭据么?”口里虽不敢十分埋怨,心中已是艴然。干白虹也并无抵答,只闷昏昏走进里头去了。
你道这幅议单是何人拾得?原来这人姓阴,名渎,乃是江北宣州卫人,曾中过乡榜,哥子叫做阴泽,也是个进士,现任浙江盐运司通判。当初欧阳健在京做御史时,那阴泽尚系京官,曾差山西主试。有个恩拔门生姓璩,名逊玉,同时做到礼部员外。是年抡点会场同考,阴泽向因兄弟春闱不售,知璩逊玉差了分房,好不得意,便将兄弟托其提拔。璩逊玉因恩师瞩付,岂敢有违,便与他个字眼儿。三场完卷,果然中了出来。谁知中是中了,未免风声不谨,早被欧阳健察知此事,把璩逊玉一本纠参,圣旨发下三法司勘问,将璩逊玉流徙,阴泽革职。阴渎也革去举人,永不许考试。阴家兄弟好不衔恨,终日思想报复。只因欧阳健刚直峻厉,寻不出他的破绽,无因下手。
过了两年,那阴泽神通广大,不知怎样谋为,却又补了个通判。只因积恨未消,一闻欧阳健转了学院,阴泽便大喜道:“从来宗师一官,谤声易起。苟有沾染,便是我报仇的把柄了。”即令阴渎带了些本钱,乘便到广东做客,瞧他破绽。那阴渎时刻留心,怎奈欧阳健冰清玉洁,伺察了半年,只无隙可乘。是时欧阳健将欲按临南雄府,阴渎也束了行装,预先赶到南雄住下。这日才到,便闻巨盗杀死职官的事,知府已有告示,挂在城门首,耳中颇觉骇闻,便步至城下,把人示看了一遍。
正想回寓,不料也是冤孽,恰恰干白虹心慌意乱,落下这张议单。阴渎一眼瞧见,不知是甚纸儿。连忙拾起看时,见是买秀才的关节,不觉大骇道:“我半年来费过多少心机,瞧不出一些弊窦,今日无意间倒拾这桩奇货,岂非欧阳健合当破败,故天差地遣,把这议单轻轻的落在我手里。”便象天书一般藏着,但不敢轻发,直候欧阳健考过南雄。那知陈与权果因段学夫之力,倒进了学。阴渎此时已有凭据,忙写起许多匿名谤揭,贴了满街,星夜妆拾铺陈,到浙江与哥子商议去了。正是:
祸自因公结,奸从积恨生。
如何挟乘矢,暗里使人惊。
却说段学夫虽得干白虹四百两银子,在年兄面前讨情,把陈与权弄入了学,却闻知外边贴了许多谤揭,十分大骇,已知前日议单,毕竟落在个奸人手中,生出这一番风波来了。慌忙叫家人四处寻看,或是涂黑,或是揭去,不上半日,已灭了踪迹。虽然如此,那议纸尚被人捏着,终久恐有后患,心着怀鬼胎。未几,这些事情渐渐传到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