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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狗们组成一个扇面,向马车围拢。打头的是只瘸公狗,眼睛斜视,满脸极有
心计的丑态。傍着它的母狗,毛皮灰白,尾巴夹在裆间,狺狺着,跟瘸狗说什么。
他们认识这两个家伙,磕巴和哑巴手里没有棍棒,没想到弯下腰去,捡石头。身后
的野狗要冲上去,瘸公狗恶恶地呼噜,压住它们。再向上走一箭之地,那儿被山洪
冲刷过,光秃得一块石子没有。一条青年公狗,浮躁盲动,急不可待,煽动伙计们
冲上去。身后骚乱了! 瘸公狗回头一撞,将公子哥儿顶个大仰趴。瘸公狗一脚踩住
公子哥儿的嫩肚皮,嘴角咧到耳根。它一口叼下去,就能把公子哥儿的心肝肠肺扯
出来。所有的野狗都安静了,退回去。瘸公狗饶过公子哥儿,母狗鄙夷地狺狺。在
它们俩率领下,扇面形队伍缓缓前进。
哑巴和磕巴明白了,这个武家坡难过去! 磕巴说:“张抱丁,你和哑巴护住车,
我回去取家伙什。”
张抱丁忽然发现,磕巴竞一点不磕巴了。
磕巴对哑巴做个手势,大步向下走去。野狗们愣住,它们毕竟不是狼。野狗们
像见了主子和凶恶的人,缩脖拱肩,现出畏惧相。野狗群水面一样波闪开,磕巴穿
过去后,飞跑起来。
瘸公狗觉得被欺骗了,斜着眼睛,冷笑一声,面对面的,只剩一个哑巴了。瘸
公狗讨债似的,一颠一颠向前,马车离死人仓库越来越近,能看见冷峻的铁门了。
瘸公狗昂起头颅,它不狂吼乱叫,毫不咋呼,像很权威的老头人,打了个哈欠,咕
哝一句什么,野狗们如决堤的洪水,脊背波浪起伏,冲向马车。
岗楼上的矿警,如果对准野狗群开枪,野狗们顷刻间就会溃散败逃。可他怀抱
枪杆,像在看戏。
张抱丁听见身后如雨的奔跑声,使劲吆喝“驾驾驾”。两匹马把身躯拉长了,
尾巴直愣愣撅起,车轰隆隆向前。哑巴呜呜低吼,腰弯得更深,两只拳头攥得死紧。
他看见磕巴飞向土屋,弹丸似一射,弹进屋内,消失了。哑巴从来没有在这么远的
距离,这样居高临下地盯视自己出出进进过无数次的门,阳光在门的周围徘徊,土
墙被浴成白色,门洞黑黝黝像一张嘴。
野狗们冲到马车前,突然分散开,车的左面有野狗,车的右面有野狗,正面的
野狗近在咫尺。哑巴感觉腰弯得要折了,体内的神经,像毛刺扎一样剧痛! 哑巴脸
上淌满汗水。但他必须绷紧这把弯弓,野狗们捉摸不透他这种姿势,畏惧他这种姿
势,能将野狗们镇住,争取一步是一步,争取一分钟是一分钟! 就在这时,两只野
狗蹿到马车前方,虎视眈眈,马不敢走了。哑巴脊背抵住尸体的脚,急得嗷嗷吼叫,
意思是:咋不走,咋不走?!张抱丁抡起鞭子,朝野狗抽去,一只野狗被击中,腿一
瘸,跪在地上,跳起来逃开了。眨眼间,张抱丁飞出第二鞭,鞭哨炸响,另一只野
狗打个滚儿,疼得呜呜叫,逃开了。正面被清除,马车继续前进。
就在这时,两翼的野狗扑上来,用爪子扒扯车上的尸体。张抱丁回身一扫鞭子,
两侧野狗一纵,落在地上。一只狗腿被车轱辘压住,疼得乱嗥! 张抱丁全力以赴赶
车,顾不得后面了。快走快走! 多保住一条腿是一条腿! 多保住一只胳膊是一只胳
膊! 多保住一颗脑袋是一颗脑袋! 两侧的野狗又够上车。哑巴扭身向左,扑向野狗,
野狗一翻身,逃离到车下。哑巴看见右边的野狗,用嘴叼住一只胳膊,尸体在向下
移动。哑巴扑过去,是那只母狗,像人一样扒在车上,哑巴飞起一脚,踢得母狗哀
叫一声,松开它叼住的胳膊。突然哑巴感到屁股剧痛! 下身不能动,拧歪上身,低
头瞅,原来瘸公狗咬住了他,瘸公狗眨闪眼睛,怕哑巴一拳砸下来。
但它不松口,它知道,两翼伙伴们又扑到车上了。哑巴向下一栽,死死抱住瘸
公狗。瘸公狗把头从哑巴怀里挣出来,看见哑巴像狼一般的血盆大嘴,来咬它,瘸
公狗仓皇跳开。哑巴直起身,摸摸屁股,一手血。他看见磕巴抄着一根钢钎,飞奔
上来。磕巴抡起钢钎,将野狗们打得屁滚尿流,血肉横飞,哀号遍野! 像做梦一样,
什么都没有了,野狗们消失得无影无踪。
三个人喘息定后,没有说话,能说话的没有说,不能说话的没有说。他们像地
狱里的鬼押司,无声地护卫着一车死尸,向山上爬去。
死人仓库有两层楼房高,铁皮搭的,墙皮斑驳锈蚀,颜色黑红。磕巴从腰间解
下钥匙,打开锁,哑巴拽开大铁门,浓烈的异味涌出来。张抱丁站在门口发憷,马
径直进去了。磕巴和哑巴煞煞腰身,走进去。张抱丁唬着头皮跟上,没有窗户,没
有灯光,手碰着铁皮壁,上面敷满寒毛似的冰碴儿。张抱丁的手,触电般跳回胸前。
张抱丁瞪大眼睛,里面堆着黑糊糊尸体。哑巴和磕巴将车上的尸体卸下,一具具摞
上去,都硬邦邦了,咣咚、咣咚的声音,满库房轰鸣。
张抱丁跟住空车,晕晕乎乎往回走。鞭子插在车辕上,张抱丁抄着袖,轻一脚
重一脚,像大病要虚脱过去。回去是下坡,哑巴和磕巴爬上马车,把后脑勺仰靠在
车帮上。磕巴闭住眼睛,哑巴张大嘴巴,像两条翻白的鱼,一口一口吐气。
个把月内,又送进去几个病死的。冬天,不挖土方,地面效劳队活儿不多。没
事时,张抱丁钻进马棚,添添料,跟马说话。马听他的,支棱起耳朵,用嘴亲亲地
舔他,呼噜呼噜跟他说话。
张抱丁走出马棚后,倒背着手,在山坡上转悠,像一块踽踽独行的活化石。张
抱丁偶尔抬起头,看见远处岗楼卜的矿警,端着枪,朝他瞄准玩。
张抱丁龇牙一笑。
矿警也龇牙一笑。
其实,他们谁也看不清谁的脸,谁也没看见过谁的脸。如果能凑一堆儿,卷支
旱烟,唠起来,兴许知道,那个矿警就是哪个村的农家孩子。在乡下,一个小青年,
嘴里叼支烟卷,敞着怀儿,成天在街上溜达,就会被人瞧不起,不是正经庄稼人,
连媳妇都难说上。世事乱了,有能耐骑上马,当兵打仗去。替小鬼子戳在这儿,奴
才,熊包,狗屎! 张抱丁拔拔腰杆,鄙夷地扭转身,向死人仓库踱去。山坡空旷荒
凉,张抱丁的影子拖得很长。他鬼使神差地走到仓库前,站一会儿,往回走,身后
砰砰响。
谁在敲门? 张抱丁瞅瞅自己的脚,不是他的脚步声,他已经站住了。
砰砰响。
张抱丁扭转身,硬邦邦问:“谁? ”
他听见里面抓挠铁门声。
张抱丁一个趔趄,奔上前,抓住锁头,锁头没锁,挂着的。锁把儿锈死,压根
儿锁不上。磕巴有模有样地掀开裤腰,掏出钥匙,开锁、关锁,有病! 张抱丁摘下
锁头,拽开门,黑糊糊,什么也没有。张抱丁叫起来! 谁抱住他的腿? 张抱丁向后
一跳,一个人,从仓库里爬出来! 张抱丁脱口叫道:“回去! ”
那个人不会说话了,往前爬! 张抱丁连连后退,脸色惨白,魂飞魄散,说:
“回去吧,我求求你了! ”
那个人仰起脸,点点头,蜡黄的脸上淌着泪水。
张抱丁扭身撒腿就跑,狂叫:“回去! 回去! 回去! ”
磕巴和哑巴从土屋里走出来,在阳光下眯起眼睛,像一对门神。他们俩看见张
抱丁飞过来,立刻变得神情紧张! 张抱丁怎么飞起来了,扬起的双臂下长出羽肋,
一只人头怪鸟旋着阴风飞过来。磕巴和哑巴仰起脸,举起双手迎接,“砰”地,张
抱丁像撞在一堵墙上昏死过去,磕巴和哑巴死命抱住他,像抬死人一样,把他抬进
屋。
张抱丁醒来后,发现自己躺在炕上,哑巴和磕巴蹲在他的身边。
哑巴说:“呜呜呜呜……”
磕巴说:“你你你,睡了八、八天。”
张抱丁愣道:“我睡了八天? ”
哑巴给磕巴打证实,竖起八根手指。
磕巴说:“你,不信? 你你你,叫了好几十个,人名,呼小尾、呼呼雨、张张
婉玉、金枝、玉叶、吴吴长安、吴吴世达、吴黛伦、麻麻家驹……来来回回叫,我
都记住了。”
张抱丁相信了。
张抱丁吁出口浊气,问:“他,他呢? ”
磕巴问:“谁? ”
张抱丁说:“他! ”
磕巴明白了,说:“回、回去了。”
磕巴涨红脸,告诉张抱丁:那个人剩下一丝游气,借库房里的阴湿地气,活了。
见到太阳后,吸足阳气,又死了。
张抱丁半信半疑。一个人从那个地方爬出来,怎么肯回去?!但张抱丁太累了,
不能想,一想脑袋就要炸裂。张抱丁古怪地一笑,左手抓住磕巴,右手抓住哑巴,
嘱咐:“好兄弟,你们哥俩儿,常去库房看看,听听动静。”
磕巴和哑巴对视一眼,鸡啄米似的点头。
张抱丁舒口气,浑身瘫软,昏睡过去。
这天,后半夜,响起一片枪声。枪声很远,好像在县城方向。哑巴躺在炕上,
鼾声如雷。哑巴的觉,套十头牛都拉不起来。磕巴说:“炸、炸狱了? ”
张抱丁忽地沁出一身冷汗,觉得自己的病骤然好了,一屁股坐起来。磕巴跪在
他的身边,帮助他穿衣裳。与张抱丁搭伙儿后,磕巴渐渐蔑视哑巴了,哑巴大白天
也睡觉,成天睡,是个傻瓜。十个磕巴九个心态猥琐,依赖性强,总得靠一个人,
磕巴觉得张抱丁是个靠头。磕巴帮助张抱丁穿好裤子,扶他下炕。
两个人走出矮屋,西南方向枪声更激烈了,伴有手雷响,黄的光红的光映亮县
城上方的天空。岗楼上,聚光灯忽悠灭了,世界陷入死一般黑暗中。
张抱丁细听,岗楼上没有动静,警狗子们呢? 张抱丁心一亮,电网没电了? 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