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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格拉斯费了好大劲才忍住自己的冲动,没把汉森脸上顽皮的笑容揍回他那可恶的喉咙里去。“因此一切东西都继续自动运转,对吗?”
“正确。这是必然的,不是吗?劳动是不愉快的,不愉快是不合法的,因此劳动是不合法的,证明完毕。所以,这里的每一件东西都实现了自动化。”
道格拉斯缓缓点了点头。自动化的优点显而易见,而缺陷却不易为人所察觉,只要以牺牲目前的发展为代价,金星开拓者们就可以使摩根城和其他定居点全部实现自动化,也可以在联合机械上配备自动驾驶仪,接下来——他思考着这样做的后果,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
“接下来,”汉森以无法抗拒的逻辑继续说道,“每个人就都可以一心一意享受快乐——说到底,快乐才是惟一美好的事物,对吗?千年至福即将来临——那就是纯粹的快乐主义。让快乐无拘无束地统治地球吧!说到快乐,小子,你可坐稳当了,它又开始啦!”
几乎令人猝不及防,车厢忽忽地从隧道壁发出的通明灯火中一头扎进了一片用干扰器制造的黑暗。“扎”这个字用得十分准确,当车厢猛然下降的时候,道格拉斯觉得自已被一股力量从座位里往上一抛,然后又重重地扔了下来,这时车厢已经冲到坡底,转入平路,或许又开始向上爬升。这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道格拉斯被弄得头晕目眩。
一只外星怪兽栖息在车厢前部,它浑身散发着绿荧荧的磷光,尖尖的魔爪与坚硬的车厢金属融为一体。这怪兽从腰部往上是个女人的模样,不过那一对翅膀除外,那翅膀和它腰部以下长满羽毛的部分同属一类。
它张开绿森森的嘴唇,慢条斯理地说:“欢迎你,凡人,你已经让我等得太久了。”
“别理她。”有一个声音在道格拉斯右耳旁轻轻地说道,然而汉森并不是坐在道格拉斯的右边。“她一直这么没有耐心。要知道,她是鸟身女妖哈比①。”
【①哈比是希腊神话中的怪物,脸及身躯似女人,而翼、尾,爪似鸟,其性格残忍贪婪。——译者注。】
道格拉斯还没来得及扭头去看低语的人是谁,鸟身女妖身旁又出现了一个长着翅膀的怪物,这头怪物同样是个女性,身上紫气氛氢,一根根头发就像一条条毒蛇那样舞动,仿佛是活的一样。它的面孔甚至比鸟身女妖更加令人毛骨悚然。
“走开,姐姐。”它用低沉的声音向鸟身女妖嗥叫,“他是我的。不管怎么样,他已经犯下了罪孽。”
“我们难道不都有罪吗?”鸟身女妖厉声答道,“等我搞完了再把他给你,亲爱的。以前你对我的残羹剩饭不也挺满意吗?”
“那紫色怪物是复仇女神。”那个声音在他耳边轻声说道,“别去注意她们,她们疯了。你要知道,她们是女人。”
在那两个女人模样的怪物之间,从黑暗中窜出一条蓝色的长着三个头的恶犬,它摇着毒蛇一般的尾巴,三个嘴巴张得大大的,口水滴答直流。这恶犬径直向道格拉斯的咽喉猛扑上来。
“别畏畏缩缩。”那声音急忙说道,“它们伤害不了你。你所继承的文化传统中,它们根本不存在。”
那头名叫刻耳柏洛斯②的恶犬疾速冲过道格拉斯的身体,一下子就消失得无影无踪。道格拉斯已经准备好迎接这恶犬的猛扑,结果却什么也没有发生,他觉得自己有些蠢。
【②刻耳柏洛斯,希腊神话中守卫冥府入口的有三个头的猛犬。——译者注。】
这是幻觉,道格拉斯明白了——这种幻觉活灵活现,简直跟真的一模一样。对于这种幻觉的内涵,他没有一丝一毫的好感。
这一次,他下定决心要看一看那个在他肩膀上说话的家伙,可是又有一个东西使他停了下来。鸟身女妖和复仇女神已经消失,在它们原来呆过的地方,出现了另一个怪物。这怪物头上长角,身后拖着一条尾巴,浑身披着血红和青灰相杂的鳞片。它一手持叉,一手摆弄着自己长满尖刺的尾巴。
“啊,麦格雷格!”它矫揉造作,摇摇摆摆地款步走上前来,脸上带着温文尔雅的诚挚笑容,“我们终于见面了。我敢打赌,你一定以为你已经把我一劳永逸地抛弃在中世纪的黑暗时代了吧。但是罪恶的意识无从逃避,对吗?事实就是如此,我一直认为,如果世界上不存在像我这样的怪物,就有必要造一个出来!”
“有罪恶的地方就有地狱。不管我们把地狱推迟到死亡之后,还是立刻自己动手制造一个地狱。认识到罪孽你就感到自己有罪,你就必须受到惩罚。而惩罚的惟一限度,就是我们自己想像力的限度。可以肯定,我们能够在这一点上达成共识,对吗?来吧,小家伙们,让咱们的朋友看看,咱们说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一群小恶魔从车厢前面蜂拥而上,手中挥舞着长矛、尖叉、利剑、钢刀、尖针,各种各样刺人的利器。道格拉斯先是感到脚上一阵剧痛,然后疼痛沿着他的小腿爬行,开始折磨他的大腿,触到了臀部,爬过了腹部,最后向心脏袭来……
车厢猛然冲入一个血红的地狱,扎进一片熔化的岩浆。无法想像、无法忍受的滚滚热浪向车厢和道格拉斯袭来。当车厢笔直地扎进这片地狱的时候,道格拉斯的身子几乎从座位上被抛了起来。
“是魔鬼靡菲斯特,对吗?”那个声音在他耳边暗笑,“我看还是叫它弄错了时代的精神病学才对。它满口讲的是弗洛伊德①的现代理论,却用中世纪的地狱烈火这类东西来吓唬人。”
【①此处指首创精神分析学派的奥地利精神病学家弗洛伊德(1856~1939)。——译者注。】
那个浑身长满鳞片的怪物,还有它那些走卒,此刻已踪影全无。在前面的车厢里出现了一个奇丑无比的干瘪老太婆。这老太婆的衣服破破烂烂,龌龊不堪,满口的牙齿都快掉光了。她正在一个罐子里搅动着什么,同时把一些难以形容的物质丢到罐子里去,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在她脑门周围飞来舞去,她抬起头来,望见道格拉斯,“咯咯”地笑开了。
“真是一个英俊少年。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他是向我做出过保证的,他说过,你是一个年轻人,健壮有力,是专门为我一个人准备的。哦,我们俩在一起会快乐无穷。我们两个就像一对鸽子。我们要一起做祈祷——他喜欢的那种祈祷。等女巫们开会的时候,我们将一起分享其中的乐趣。在宗教仪式上你将成为我的伙伴,我们要一起来向魔鬼顶礼膜拜。”她再次发出“咯咯”的笑声。“所有的人都会惧怕我们·他们要不分昼夜地向我们进献贡品,因为我们法力无边:诅咒、邪恶,还有女巫配制的毒药。哦,美男子,我和你会得到无穷无尽的乐趣。”
那黑乎乎的不知名的东西盘旋得离道格拉斯的脑袋越来越近,他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
老太婆会意地眯缝起一只眼睛:“现在我的模样也许并不动人。可是,等你品尝了我这锅子里的东西之后,你就会用另外的眼光来看我了。对你来说,我会重新变得年轻可爱,重新具有挺拔的身姿和结实的肌肉,我会变得像少女那样曲线玲珑,窈窕多姿。到那时候你就会爱上我了,你将永远不知满足地抚摸我,再也不会离开我的身边。”
她从罐里拎起一把勺子,小心翼翼地尝了尝,审慎地眯起一只眼睛,咂咂嘴,满意地点着头,然后又从罐子里舀起一勺。这一次,她用骨瘦如柴的手高高地举起勺子,一条腿跨进了汉森和道格拉斯所乘坐的车厢。
“现在该你尝了,小伙子。”老太婆柔声低语,“张开你那红宝石一般的嘴唇吧,宝贝儿,无论对你还是对我来说,世界马上就要变得截然不同——那是黑暗中的光明、光明中的黑暗。来吧,小伙子!”她的两条腿已经都跨进车厢,紧紧逼上前来,勺子里流下滴滴答答的液体。“张嘴!”
道格拉斯纹丝不动。
“这就对了。”那声音在他耳边满意地说道,“她根本不合你的胃口。”
勺子穿过道格拉斯的面孔,老太婆消失了,她的脸因为失望而扭曲着。
“我才合你的胃口呢。”他肩膀上的东西耳语道,“也许你也合我的胃口。其实这也没什么要紧,因为咱们俩是天生的一对。”
这一次道格拉斯终于把头转了过去。在他的右肩膀上有一团黑漆漆的东西。那东西仿佛是虚无的化身,是意识的消亡,是灵魂的屈服,它把个人的意志与集体的意志混为一体,背叛了所有个人的准则,它是人类灵魂的集合体。
它代表着道格拉斯所憎恨的一切。这是快乐学的反面,既然人间有美好的快乐主义,就必然存在这样的邪恶,正如有天堂就必然有地狱一样。
但是这只不过是语言的表述,这种表述只有对个人而言才具有意义。在任何天堂中都有地狱的种子,在任何地狱中也存在着天堂的萌芽。
那团黑物张开一双明亮的蓝眼睛和一张粉红色的嘴巴,轻声说道:“现在,你该为你等了这么长的时间而感到高兴了吧?”
它融化了,变得一片模糊,向道格拉斯弥漫过来。它渗进皮肤,穿过骨骼,进入了他的颅骨,这是一种邪恶的共生。道格拉斯一声不吭,奋力挣扎着抵御这令人忍无可忍的入侵。
黑暗中突然迸发出光明,黑暗被打得粉碎,四散奔逃而去。道格拉斯一时间什么也看不见。片刻之后,视力才恢复过来。
车厢正悬在一座无法想像的高峰之上,强烈的阳光明晃晃地直射着他们,下方的高层建筑是如此遥远,它们小得就像一根根钉子那样,正等着把他们刺个透心凉。他们悬在几千米高的空中,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上下都危机四伏。
道格拉斯所受过的训练此时也失去了作用,他的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狂跳。
前面一节车厢从峰顶上翻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