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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再续吧。
肿瘤病人(二)
2000年8月8日 天气:多云
又是一个平常的早晨,接着昨日的话题写下去吧。日记中的长篇大论是罕见的,但想到写这些文字的初衷和它们可能产生的作用,我觉得还是把心里话说出来是最重要的,至于体例什么的,自可放在一边。
昨天谈的是中国对癌症的观念,接下来我想谈中国人对癌症的治疗。
如果说,中国人的“癌症观”是一场悲剧的话,中国治疗癌症更像是一幕黑色幽默的喜剧;如果说荒谬的观念让中国的癌症病人受苦的话,那中国式的治疗是在受罪。
我作为一个癌症患者,在整整5年半的时间里,不幸地经历了各种治疗方法,我觉得我算是具备了对这个话题说三道四的权力。
中国的医院毫无疑问,医院应当是治疗癌症的主要场所,事实上,那里也是挤满了人,在上海的肿瘤医院,如果你不是对那儿熟悉的话,很难不被那儿的气氛所震撼:天哪,竟然有那么多病人,你会认为今儿有什么大事,其实只是平常的门诊日而已。走廊里挤满了候诊的人,收费处排着长队,谁想找个地方坐下来都会觉得很难。
从门诊到住院可能要等上一个月,如果你在上海正好没有这方面的朋友。听说要加快也有小费的行情,不会少于4位数。
在医院周围方圆数公里的范围,每一家旅店都住满了癌症病人,他们大都来自上海的周边地区,由一二个亲属陪同,在简陋而便宜的小房间里,他们自己煮甲鱼汤,等待治疗,或者像走读生一样接受着放疗化疗。
在这种压力下,医院变成了工厂,以一种流水线的模式进行癌症治疗。手术化疗或放疗 请让出床位‘
手术一般是出色的,原因是熟能生巧,中国的外科医生不比外国差,老外那个工作量根本不值一谈,中国的医生一年要在病人身上划多少刀?
虽然明令禁止,但给手术医生的红包还是少不了的,有的病人对自己估价很高,因而给医生的红包也很可观。现在开始惠及麻醉师等协作人员了。
化疗和放疗的中国特色就更浓了,很少有人问你是否需要这个,能否承受,倒有人关心你的钱包是否丰满,是否有劳保,因为不同的化疗辅助用药很多都是自费药,价格离谱。
我接受过几次放疗,但在我自己找到的医学书里清楚地写着,化疗对我的病的有效率只有10%,想想也是,把自己的全身灌满毒药,只因为身体里有个地方长了个病灶,从常理来推测也是一件低效率的事,我果断地把另一半化疗处方仍了。而我同室的8个病友,全部在按质按量完成了化疗一年内死去。
中国大部分肿瘤病人都在重复这样的故事,先是用廉价的、国产的、毒性可能跟农药差不多的化疗药物,然后眼看着体力不支,化验单上的数字直线下降,满头黑发一夜尽枯,然后,遵医嘱去医院门口的药店或是某公司购买辅助药物,止呕吐的,升白细胞的,增强体质的,它们都有同一个特点:量少价高。放疗的情形也与此相仿。
其实,西方的医生也在普遍地采用化疗和放疗作为癌症的治疗手段,为什么那儿的情形要让人满意得多呢?这个问题的专业程度超出了我的能力,但我知道有几个因素是客观存在的,并且得到了医生们的认同:一是人种的差异,我们的放、化疗药物几乎全部是依照进口药物生产的,是人家的科研成果,西方人能抵抗这类药物的毒副作用,而中国人就不见得;我记得有一组数据颇能反映这个事实,100个中国醉酒者,95个会呕吐,而白种人正好相反,只有5个人会尝到呕吐的滋味,这是西方酗酒者远多于我们这儿的原因。二是医疗基础条件的差异,西方医院和医生根本不可能要面对那么多的病人,这就个了医生根据体质差异进行治疗的可能性。三是辅助恢复手段的差异,这是中国癌症患者最缺乏的,原因可能是那个令人辛酸的老话题:钱。在肿瘤医院的收费处,厚厚一叠百元大钞递进去,一张轻飘飘收银条飞回来,这样的情形几乎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在中国治疗癌症到底要化多少钱,简直没人讲得清,一般而言,钱越多,生存的机率越大。不幸的是,大部分的中国肿瘤患者在两手空空后死去,让家人体味人财两空的失落,甚至家徒四壁却负债累累的绝望。前文提及的那些住在医院边上小旅店里的癌症病人,大都喜欢带着现钞来治病,一般是5到10万元的预算,他们的家属每天吃大锅饭元一盒的盒饭,却不吝于购买上千元的一支针剂,等到钱箱空了那一天,治疗就结束了。
应该说,我们的治疗保险制度已经是尽量地向癌症患者倾斜,但它所承诺的药物仅仅是维持流水线式的治疗所需要的,而不是治疗本身所必备的。
写到这里,我的内心真是充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我能够带癌生存至今,虽然近况不佳,应该感谢医院和医生对我的精心治疗,但同时,我又是中国式流水线治疗的反叛者,我自作主张停止了医生要求我做的化疗和放疗,我没有听医生的话,在很多方面。
尽管带着恶性程度较高的肿瘤创造近6年的生存期似乎是个不错的“业绩”,我还是忍不住经常问自己:
我是聪明人还是个笨蛋?
中国的医院是想更好地履行他们的职责的,但专业医院的稀少和病人众多的反差,使得他们压力重重,难以改变现状;科研的滞后,使得治疗水平难以长进;丰厚的利润,低成功率却几乎不受指责的现状使得他们几乎没有危机感和进取心;而从业人员的不规行为,更是影响了他们的声誉和加重了病人的痛苦。
真不知道这一切什么时候能改变?
肿瘤病人(三)
2000年8月9日 天气:雨
下了流水线,中国肿瘤病人又开始了新的一轮痛苦历程。
几乎所有的病人在这时都开始寻求中医的帮助,上海有一家群力草药店,邀请和培养了一批对肿瘤的中医治疗有所研究的医生坐堂,结果成了癌症病人的集中地,它曾经一天之内配掉了4吨多的草药。
中医在中国有着很奇特的地位,有点类似于那种原始的宗教,人们对它有着实际和精神的双重期盼。
治疗癌症中医可能分成两种,老派的和新派的。前者拒绝和排斥西医的努力,甚至拒绝接受从医院流水线上下来的病人,他们认为经过西医的一通胡闹,病人元气大伤,人体本是一个完整的体系,现在给他一个缺了若干重要零件的身体,神仙也束手。他们坚持望闻问切,即使用钢笔书写病历,姿式却像握着一管毛笔。他们等待完全笃信中医的病人,对自己收藏的偏方验方深信不疑,而事实上敢冒这样的风险的病人已经很少了。而后者却已习惯先看CT报告和各类化验单,熟悉西医的所作所为,乐意为西医补台救场,像一群现实主义者承认和接受事实,同时尽可能从他们的专业角度给病人以帮助。
我跟中医的接触远远多过西医,对他们的个人操守的评价也很高。有几次,我听到那些德高望重的老者郑重地对我说:
“如果你没有动过刀,你的病我有把握治好”,心里真是说不出什么滋味。对一个病人来说,这种事实是残酷的,这种学术之争对病人也是不公平的。我吃了几年的中药,觉得它在保持我良好的工作状态方面实在是功不可没,但它不能对癌症本身形成更有效的抑制。
在跟一些我信赖的老中医谈话时,我听到他们自己也在感叹中医的式微。一是中医的发展几乎是停滞了,而人类生存的环境在变,食物在变,体质也在变,以唐朝的古方来救治现代人,会是怎样的结局呢?要知道唐朝没有烟囱,没有臭氧的空洞,没有像饲料一样生产出来的鸡啊!还有就是药材,中国人祖先尝过的百草很多早已是本性大变,现在国内中药店里的药材大部分都是人工种植的,人参已在论吨批发了。
中医惟一没有落后的是观念,老祖宗们的一些哲学思辩到现在还代表了先进的医疗观念。中医同样不是中国肿瘤患者的救世主,因为几乎每一个死于癌症的病人都经历过化疗或放疗,也咽下了大量的汤药。与中医带给肿瘤病人的相比,各种源自于中医理念的传统对病人的伤害却是不容忽视的。
饮食是最明显的例子,你知道癌症病人有多少东西是不得人口的吗?牛肉、羊肉、所有的海产、葱、蒜、胡椒、烟、酒、茶……如果我要全部罗列,可能需要整整一页的篇幅,天知道这些说法有几分道理,我只知道,对于病人来说,这是一种折磨,对病人的身体是一种摧残。我执行过那种癌症食谱,但我最终还是放弃了,只是稍加克制而已。
气功是另一个副产品,我既接受过别人为我发功,自己也亲历而为之。发功之类的故事别人已描绘得很多了,现在声誉也很差,我觉得它有一种心理暗示的功能,其它的就说不上了。而自己练功还多少有点感觉,但我在一个公园练了3个月后,却突然找不到师傅了,后来终于知道,练了几十年功的师傅自己患上了癌症,被送进了医院。我是苦笑着离开公园的,心里很明白:真正的气功是存在的,但有多少人会有这份奇缘呢?各种桎梏,各种限制,从吃到性爱,中国的肿瘤病人始终活在中医的理念之中,可能家人和亲友会觉得那是表达关爱的一张方式,但癌症病人的感觉却是一团糟。
癌症病人是孤独的,他们头顶上有一张无形的网,在限制着身心的自由,尽管它是用爱意等一些东西织就的。
新闻媒体在报道一些英雄人物而那人恰巧也身患癌症的时候,那种视癌症为绝症,悲天悯人的用词一般的读者可能会读过了事,而对于同样身患此病的人来说,真是字字惊心啊!还有就是常常会用很肯定的语气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