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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多次说到大学时的趣事:半夜爬到宿舍屋顶去贴标语抗议加租、组织裸跑、集体罢考……形容得栩栩如生,生动之极,令人深信不疑。
原来都是编出来的,真是说故事的好手。
他一开头就瞒骗她。
她相信他,同公司人事部一样,因为人人几乎都有一张公立大学文科文凭,何必查究,同时,一个成年人应有诚信。
王庇德用意何在?
结球想到方玉意说过:来,我带你到他父母家去。
这个疑团,像一个毒瘤,渐渐在胸中扩散。
第二天上班,她脸色灰败,只得多敷一层粉。
下午,她与方女士联络。
“我想跟你去看清楚。”
“为了报答你对思讯的照顾,我愿意陪你走这一趟。”
她们约好在地铁站等。
见了面,两个女人都没说话。
结球没想到地铁人流会挤到这种地步,汗臭与噪音,使人忽然疲倦浮躁。
足足在车中逗留了十多分钟,轰轰行车声像疲劳轰炸,人贴人,肩擦肩。
可是结球知道,下班时分,还是数地铁最快。
在一个工厂区下了车,结球跟着方玉意走。
“到了。”
是工厂大厦某一个单位,墙壁与地板以及机器都是灰黑色油腻,像是怎么泡洗都不会干净。
工厂已经收工,一个老人转过身子来,看见方玉意,说一声:“阿嫂,你来了。”
广东人称媳妇为“阿嫂”,真是奇风异俗。
那老人六七十岁年纪,皮肤黝黑,真不相信他是王的父亲。分明是本地人,为什么王一直说他老家来自北方?
老人穿一件旧汗衫与短裤,穿人字拖鞋,向她们走过来。
结球这才看清楚老人五官,原来同王十分相像,她打了一个寒颤。
就在这个时候,结球发觉机器旁的一堆旧布料忽然动了起来,吓了她一大跳。
一留神,原来却是一个老妇人,她一直坐在那里,因为皮肤与衣服都是灰黑一团,产生了保护色,所以先头没看见她。
她抬起头来,结球发觉她眼珠浑浊,双目已盲。
结球呆呆地站着,双脚不听使唤。
方玉意拉一拉结球,示意她走近墙壁。
墙上挂着一只镜框,里边有许多生活照片。
结球走近细看。
不错,那的确是王庇德,他青少年时与父母的合照,他与方玉意的结婚照片,他与思讯婴儿时的照片,这些照片记录了王庇德的一生。
原来真相如此。
他父母并非大学教授,他从来未曾出外留学。
方玉意在结球身后轻轻说:“同我一样,他中学未毕业。家父的小型工厂就在隔邻,我家生产拉链,他家做铜钮。”
明白了。
结球低下头。
这时,方玉意同老人说:“我走了。”
她放下几张钞票。
“福和好吗?”老妇问。
结球瞠目,什么,连名字都是假的?
方玉意低声说:“他们还不知道消息。”
结球做不得声。
“你敢同老人们说吗?反正他已多年没回过家,何必叫他们更伤心。”
老妇又问:“小珠呢,小珠为什么不来?”
结球像是一脚踏进噩梦出不来。
方玉意蹲下,同他们说几句话,然后示意结球跟着她离去。
她带结球到附近茶餐厅坐下。
她唏嘘地说:“这是我与他少年时每晚坐过的座位,卿卿我我,两情相悦,我们在二十岁那年结婚,十八个月后生下小珠。”
结球呆呆坐着,像是听别人的故事一样。
不过,这确实是别人的故事。
“后来,他走出工厂,凭着小聪明,兜售人寿保险。赚到一点,换上西装,改了个名字,叫庇德,把小珠的名字也改过了,叫思讯。又觉得我配不上他,同我离婚。”
结球只张了张嘴。
《吃南瓜的人》 第一部分这女子有理智(6)
“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他从来不喜欢读书,根本没上过大学。”
“可是,”结球终于开口,“他懂得那么多——”
“他是社会大学的高材生。”
“思讯可见过祖父母?”
“每次来这里,都掩着脸叫可怕可怕,她的心同她父亲一样高,不愿认宗,她连我亦嫌低级。林小姐,你才是她理想亲属。”
结球站起来:“谢谢你告诉我。”
“会不会影响你对思讯的印象?”她心怯了。
结球答:“我已应允她会照顾她到中学毕业。”
“还有四年。”
“时间过得很快。”
“真的,林小姐,你要珍惜光阴。”
结球告辞。
回到家,她忽然呕吐起来,半夜,她发烧,只得自己驾车往私家医院。
医生立即替她诊治。
“我是否小题大做?”
医生说:“并不。小心点好,食肉菌、脑膜炎、E型肠毒、川崎症……开头时都是发高烧。”
“我病属于什么?”
“太累了,感冒。”
结球点点头。
年轻的男医生关怀地问:“能开车吗?”
结球微笑答:“没问题。”
她结账回家。
第二天下雨,颇有秋意。钟点女佣来收拾公寓,发觉东家还在床上,她意外:“林小姐,你不舒服?”
“不不,我这就起来。”
结球同女佣说话态度与同事无异。对下人使意气,是非常粗鲁的举止,读书人不为。
她照常出门上班。
住宅附近有一所著名女校,少女们穿着雪白绲蓝边的校服裙子来上课。
可是,无论父母多么钟爱,功课如何优秀,将来,难保不被人欺骗呢。
公司司机在等她,见她气色欠佳:“林小姐可要看医生?”
她轻声回答:“先去办公室。”
像机器一样,非开动不可。
她想起第一天上班,就不小心丢了左边的隐形眼镜,只一只眼睛视物,整个人有点迷糊。
由王庇德负责带新同事参观公司各部门,他后来说:“人人都张牙舞爪,预备大施拳脚,只有你,寂寥地不发一言。”
他因此对她有深刻印象。
同时考进宇宙的还有一个叫郑巧雯的女子,时时有意无意把结球推开一点,她好站到前头去。到了第三天,结球识趣,自动退避三个位。
但是导师反而叫她:“林,这里看仔细点。”
结球父亲曾说:一个人吃多少、穿多少大抵是注定的,天大努力,不过多挣十个八个巴仙,恶形恶状就划不来了,不如尽力而为,听其自然。
如此家训下产生的孩子,自然不会请人吃包里。
郑巧雯做了不到一年,便跳槽到另一家公司,结球却不想走。
是王庇德留住了她。
那个原名叫王福和的人。
完全没有人看得穿他的底。
他一点不像从区工厂出来的学徒,他勤奋好学,浑身散发上进的魅力。
他衣着素净,除蓝白灰,没有别的颜色;头发、指甲永远修剪整齐,只戴一只白金手表,外型看上去舒服熨帖,身分完全贴合他所说的身世。
可是,一定是有破绽的吧。
现在想起来,小思讯那疑惑的目光,他介绍女儿时紧张的神色……当时结球都没有留意。
她长长叹息。
下午,袁跃飞来敲门。
“还记得我吗?”
“略有印象,请坐。”
“我有问题请教。”
触动了结球的心事:“大家商量一下可好?我怎么教你呢,我比谁都糊涂。”
“结球,伦敦回来,你整个人变得抑郁。”
“是吗?这么说来,我还算有一点智慧。”
“结球,我仍然每日与思讯通一次电邮。”
“这是好事。”
他却有点不安:“对着一个小孩诉心事,算不算过分?”
“你在电邮里说些什么?”
“工作上的困难,生活中的趣事。”
“那不妨。”
“真的不怕?”
“小袁,你看上去十分寂寞。”
“被你说中。”他吁出一口气。
《吃南瓜的人》 第一部分这女子有理智(7)
结球提醒他:“宇宙上下有百余名女同事。”
“我知道。”
“都找不到一个知心?”
“可是错在我自己?”他反问。
结球说:“我一向欣赏对感情执着认真的人。”
他看着窗外不语。
过一会儿他说:“结球,王不是你想象中那样好。”
“人已经不在世上,一切都不重要。”
“不,结球,我同他出过差,他行为叫人吃惊。”
“你一定要告诉我?”
“也许可以医治你的憔悴。”
“讲来听听。”
“我们在洛杉矶开会,他每晚乘夜班飞机到拉斯维加斯赌个通宵回来。王手气并不好,至今欠我六位数字,我有借据。”
结球低声说:“应该一早告诉我。”
“那变成离间你们。”
结球喉咙干涸:“我代他还给你。”
“我是那样的人吗?”他摊摊手。
小袁走了。
结球用手捧着头。
幸亏有工作。
下午,思讯的监护人拨电话来:“结球,舍监说王思讯时时无故痛哭。”
“也不是完全无故。”
“对。我想周末把她接出来我家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