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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勇气在阳光灿烂的时候把儿子抱到街上去。
李兰在经历了一年多的犹豫之后,终于在一个月光明媚的深夜,抱着李光头悄悄地来到街道上。她低下的头都贴在了儿子的脸上,她沿着墙根快速地走动着,只有在她确定前后都没有脚步声的时候,她才会放慢自己的步伐,抬起了自己的头,看着天空里一轮皎洁的明月,沐浴着夜风凉爽的吹拂。她喜欢站在空空荡荡的桥上,凝视着河水在月光里闪闪发亮,一波一波永无止境地荡漾过去。她抬起头来时,河边的树木在月光里安静得像是睡眠中的树木,伸向空中的树梢挂满了月光,散发着河水一样的波纹。还有飞舞的萤火虫,它们在黑夜里上下跳跃前后飞翔时起伏不止,像是歌声那样的起伏。
这时候李兰就会把儿子托在右手上,伸出左手指着桥下的河水、河边的树木、天上的月亮,飞舞的萤火虫……告诉儿子:
“这叫河,这叫树,这叫月亮,这叫萤火虫……”
然后她无限幸福地对自己说:“夜晚真灿烂啊……”
从此一后,缺少阳光照耀的李光头开始沐浴起了夜晚的月光。当别的孩子呼呼睡去的时候,李光头这个小小夜游神就会在这个城里到处出现。有一个深夜李兰抱着李光头不知不觉走到了南门外,广阔的田野在月光下一望无际地伸展开去,李兰不由轻轻叫了一声,她熟悉了房屋和街道在月光里神秘的宁静之后,突然发现广阔的田野在月光下有着神秘的壮丽。她怀里抱着的李光头也激动了起来,双手同时伸向了天空般宽广的田野,嘴里发出了老鼠一样“吱吱”的叫声。
很多年以后,李光头成为我们刘镇的超级巨富,决定上太空去游览,他闭上眼睛想象自己在太空里高高在上,低头瞧着地球的时候,婴儿时期的印象神奇地回来了,他想象中地球的壮丽情景,就是母亲抱着他第一次站在南门外所见到的情景,田野在月光下无限地伸展,李光头婴儿时的目光向俄罗斯联盟号飞船一样飞翔过去。
李光头就是在明媚冷清的月光里,从母亲那里学会了什么是街道、什么是房屋、什么是天空、什么是田野……李光头那时候不到两岁,他昂着头惊奇万分地看着这个明媚冷清的世界。
李兰抱着李光头在深夜的月光里流连忘返,有一次和宋凡平相遇了。当时李兰抱着儿子走在静悄悄的街道上,一个完整的家庭说着话走在街道的对面,那是宋凡平一家人在走过来。这个高大的父亲手里托着比李光头大一岁的宋钢,他的妻子手里提着一只蓝子,他们的声音在寂静的夜空里如同敲门一样清晰地响着。李兰听到宋凡平的声音以后猛然抬起头来,她肯定知道这个高大的男人是谁了。他曾经臭气熏天地背着她那个臭气熏天的丈夫来到她的门前,李兰当时访佛没有知觉地靠在门框上,但是她永远地记住了这个男人的声音,永远记住他是如何用井水冲洗自己,又冲洗了她那个死人丈夫。所以她抬起头来了,她的眼睛看到这个男人时可能闪亮了一下。紧接着她立刻低下头匆匆向前走去,因为这个男人站住了,他站在街道对面对他妻子低声说着什么。
在后来的深夜里,李兰抱着李光头走在街道上时,两次与宋凡平相遇。有一次是他们一家人,有一次只有他一个人,那次宋凡平突然用他高大的身躯挡住了这对母子的去路,他粗壮的手指摸着孩子昂着的脸,他对李兰说:
“这孩子太瘦了,你应该让他多晒晒太阳,阳光里有维生素。”
可怜的李兰都不敢抬起头来看他一眼,她抱着李光头浑身发抖,李光头在她怀里晃个不停,就像屋子在地震里换个不停。宋凡平笑了笑,擦着他们的身体走了过去。这天深夜里李兰没有享受月光的灿烂,她抱着李光头早早回家了,她嘴里咝咝的响声也和往常不一样,这一次她可能不是因为偏头痛。
在李光头三岁的时候,外婆离开了她的女儿和外孙,回到了自己的村里。这时候李光头已经可以走来走去了,他还是很瘦,比婴儿时的李光头更瘦了。李兰脑袋里的疼痛扔然时好时坏,因为长时间低着头,她有些驼背了。外婆离开以后,李光头开始有机会走进白天的阳光了。当李兰上街买菜时,就会带上他。她还是低着头急匆匆地走过街道,李光头拉着她的衣服跌跌撞撞地跟随在她的身后。其实那时候已经没有人对他们指指点点,甚至没有人来看他们一眼,李兰仍然觉得所有人的目光都像钉子似的盯在她的身上。
李光头瘦弱的母亲每隔两个月就要去米店买四十斤大米,这是李光头最幸福的时光。当她背着四十斤大米往回走的时候,他不用跌跌撞撞地跑在她的身后了,她背着大米咝咝地喘着气,那时候她喘气和说话里都开始有咝咝咝的响声了,她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李光头就有时间在大街上东张西望。
高大的宋凡平在一个秋天的中午走到了他们面前,当时李兰正低垂着头擦脸上的汗珠,她看到一只强劲有力的手突然提起了地上的米袋,她吃惊地抬起头来看到了这个微笑的男人,他对她说:
“我帮你提回家。”
宋凡平提着四十斤的大米就像是提着一只空蓝子似的轻松,他的左右一把将李光头抱起来,驼到他的肩上,让李光头的双手抱住他的额头。李光头从来没有在这么高的地方张望过街道,他从来都是仰脸张望,他第一次低头看着街上的行人,他坐在宋凡平的肩上咯咯笑个不停。
这个身材魁梧的男人提着李兰的米袋,驮着李兰的儿子,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声音洪亮地说着话。李兰低垂着头走在他的身边,她脸色苍白浑身冒出了冷汗,她恨不得找一条缝钻到地下,她觉得全世界的人此刻都在嘻嘻哈哈地看着她。宋凡平一路上问这问那,李兰除了点头还是点头,她嘴里除了咝咝声还是咝咝声。
李光头记得是在自己五岁的时候,宋凡平的妻子因病去世了。李兰听到这个消息后,嘴里咝咝响着在窗前站立很久,看着夕阳西下和月亮升起,然后拉着儿子的手,在夜晚的月光里悄无声息地走向了宋凡平的家。李兰没有胆量走进宋凡平的家,她站在一棵树木的后面,看着宋凡平家昏暗的灯光里有人坐着有人走着,屋子中间放着一具棺材。李光头拉着母亲的衣角,听着母亲嘴里咝咝地响,他抬头去看月亮和星星的时候,看到母亲在哭,母亲的手一直在抹着眼泪,他问母亲:
“妈妈,你哭了?”
李兰嗯了一声,告诉儿子,恩人的家中有人死了。李兰站了一会儿后,又拉起了李光头的手,悄无声息地走回家中。
第二天挽上李兰从丝厂下班回家后,一直坐在桌前制作纸钱,她做了很多纸铜钱和很多纸元宝,又用一根白线分别将纸铜钱和纸元宝串连起来。李光头兴致勃勃地坐在旁边,看着母亲先是用剪刀把纸剪开,然后叠出了一个个元宝,她在一些元宝上写上了一个“金”字,另一些元宝上面写上一个“银”字。她拿起“金”元宝告诉李光头,在过去的时候可以用它买一幢房子;李光头指着“银”元宝,问母亲可以买到什么?李兰说也能买到一幢房子,只是房子小一些。李光头看着堆在桌子上的“金银”元宝,心想可以买到多少房子啊?那时候他刚刚学会数字,他一个一个地数着元宝,可是他只能数到十,十以后他就不会数了,又竖成了一。眼看着桌子上的元宝越来越多,不管他怎么数,数到了十就像是进了死胡同一样过不去了。他把自己数得满头大汗,也数不出个结果来,数的他母亲都忍不住微笑了。
李兰制作了一大堆的纸元宝以后,开始制作纸铜钱了,她先是剪出了园纸片,又在中间剪出一个小洞,然后认真地在园纸片上画上一根根线条,写上了一个个字。李光头觉得他母亲制作一个园纸片的铜钱,比制作一个纸元宝困难得多,他不知道一片铜钱可以买多少幢房子?他问母亲是不是可以买下一排房子?他母亲拿起一长串纸铜钱说,只能买一件衣服。李光头又把自己想了个满头大汗,他想不通为什么衣服比房子还要贵?李兰告诉儿子,就是十串铜钱也没有一个元宝值钱。李光头第三次满头大汗了,既然十串铜钱都比不上一个元宝,他不明白他母亲为什么还要这么费劲地制作纸铜钱?李兰说这些钱在阳间是不能花的,只能到阴间去花,是给死人的盘缠。李光头一听说“死人”二字就打了个哆嗦,他看到窗外黑乎乎的又打了个哆嗦。他问母亲,这是给哪家死人的盘缠?李兰放下了手里的活,对儿子说:
“恩人家的。”
在宋凡平妻子出殡的那天,李兰将串起来的纸铜钱和一只只的纸元宝放进了一只篮子,挽着篮子拉着李光头的手,走出家门守候在大街上。在李光头的记忆里,那天上午李兰第一次在大街上抬起头来了,她是在张望着出殡的队伍。有些认识李兰的人走过她身边时,都往她的蓝子里看,还有人提起了一串串纸元宝和纸铜钱,说李兰真是心灵手巧,然后问她:
“你家又死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