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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他便决定讨厌云漫天。
此刻试着分析那时讨厌云漫天的原因,大概是他的举动时刻提醒了自己无父无母的事实。想通了这一点秋达心不觉有些惘然:他与云漫天之间其实并没有太大的仇恨——世间所谓爱恨,有时原也不过是一种习惯罢了。
这时谈怀虚走了过来,接过了他怀中的云漫天,然后抱着云漫天走到了崖边。明晃晃的太阳照在两人身上,悲怆中透着丝丝暖意。看着谈怀虚温柔的侧脸,秋达心心中一动,暗忖道:“为何从小到大从来无人如此对我?”他不觉有些怅然若失。然而他的惆怅只延续了片刻,他转念又一想:“我长得俊美,纤瘦适度,人又聪明,医术高明,性格果断,武功一流……嗯,只要我四处走走,一定会仰慕者如云。”他当下便觉得高兴了。
那边谈怀虚正陪着云漫天默然看着崖下。他之前劝了云漫天几句,见他没有半点反应,也就作罢。同时他心中亦是悔恨非常,当时他隐约觉察到了一丝不对,可是尚未等他反应过来云知暖便已跳了下去。如今想来他将云漫天托付给自己时已表现得非常明显,是自己太过疏忽了。
短短半日之间,先是南宫夫人中了毒性命垂危,然后是云知暖投崖自杀,到此为止一系列的凶案终是有了个了结。
南宫夫人!他心里陡然一惊,忙朝云漫天道:“姑妈服毒自尽了。如今她被寒潇带去了山顶,我们快去看看她是否还有救。”他虽然已知南宫夫人不是他姑妈谈流舞,可是一时还是改不过口来。
听见“寒潇”二字云漫天身躯一颤,原本空洞寂寥的眼神终于有了波动。从昏迷中清醒后接二连三的变故接踵而来,令他尚无暇问及南宫夫人与南宫寒潇的情形。如今乍闻南宫夫人服毒,心知她多半是畏罪自杀,但不知南宫寒潇面对如此残酷的现实又如何自处?他心里不由一阵震痛,仿佛连肠子也绞在了一处,于是暂时放下对云知暖的哀悼,向谈怀虚道:“那我们快些去。”
(三十五)
西山山顶上,南宫夫人斜靠在南宫寒潇的怀里。她看着天边的夕阳低声呢喃道:“这里很好……我第一次……第一次遇见……遇见他就是……就是……在这里……”
南宫寒潇握住她的手柔声道:“是么?”他不知道南宫夫人口里那个“他”是谁,也不想去问。他的心就象是日落西山的斜阳,沉入黑暗不过是须臾之间。
“潇儿……你……你一定……想知道……想知道你爹……你爹是谁对么?”南宫夫人挣扎着转过脸来看着他,晚霞斜照在她面上,照得她眼角的鱼尾纹格外清楚。虽令她显得衰老,可是另有一种岁月的美沉淀在她面上,凄迷动人。
南宫寒潇身躯轻轻一震,然而他道:“你若不想说,就别说了。”
“不……我要说……不说没有机会了。”她连喘息了几口,从怀里掏出一粒药丸吃下,这才觉得稍好了些。歇息了一阵后她道:“我本名叫凌秋,与苏追风曾是一对情侣……二十多年前,一日我来到这里与他会面,可是他却爽约了——他总是这样。我知道除了我他还有别的女人,虽然他说他最爱的是我,可是我还是觉得伤心……”她面上露出一丝幽怨之色,眼中隐隐蒙上了一层雾光。
过了片刻她又轻轻道:“那日我一直等到了日落日分,又冷又累又饿,后来我不知不觉躺在草地上睡着了……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一件男人的衣衫。我大喜过望,连忙回头去找,看见不远处的大石上坐着一个仅着单衣的陌生青年。见我醒来他站起身来,对着我微微一笑。他的目光那么温柔专注,仿佛天地间只余下我一人……我……我心头一阵激荡,想着要是苏追风也对我这样该有多好……”她缓缓侧过脸去,看着不远处一块山石,余晖照在上头,留下深浅不同的金色——她不觉落了泪。
南宫寒潇凄然望着她,此刻他已明白开始时她口中的那个“他”指的是南宫无极。
南宫夫人苦涩一笑,又接着道:“……后来他邀我一起游览苏州,我因生气苏追风失约,便答应了……他对我极尽温柔体贴,一心一意让我开心,从来没有人对我那么好过。我又是觉得感动,同时又觉得有些不安。我这样算是背叛了苏追风么?可是他也常常背叛我。我心神不宁了几日,终于告诉了他我心里已有了别人。他不能置信地看着我,满眼的痛楚之色,然而他什么都没有说……当晚我便不辞而别了。后来我回到了苏追风身边,他还是死性不改,四处拈花惹草。每当伤心之际我总会忍不住想起南宫无极,我常想为何自己爱上的不是他呢?”
“……再见面时便是他们四大世家的人追杀我与苏追风。他们将我与苏追风打下了悬崖,我面部撞击了尖石,因此毁了容,而苏追风则摔死了。我本以为自己也要死在谷底,可是不久后南宫无极与他新娶的妻子谈流舞来了,他们救了我,又拿走了苏追风的射月剑法剑谱——后来他便是用这套剑法杀死了四大世家的人,很讽刺,不是么?……”
南宫无极杀死了四大世家的人?南宫寒潇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可是他没有追问。
南宫夫人面上露出一个嘲弄的笑意,轻喘了几口后续道:“……后来南宫无极背着我往上爬,而谈流舞则跟在他身边自己爬。当时天下着雨,山崖上很滑,中途谈流舞不小心滑了下去。当时南宫无极只要松开我就能救她,可是他犹豫了,最后谈流舞摔进了万丈深渊……我一辈子都忘不了谈流舞跌落悬崖时那痛心绝望的眼神……”
南宫夫人面上渐渐露出怨愤之色,道:“……后来南宫无极让医邪照着谈流舞的肖像帮我整了面容,从此我便成了他的妻子谈流舞。你可知道我每次照镜子时是多么的痛苦?我常常幻觉谈流舞从镜子里满面鲜血地向我扑来。我好恨南宫无极,他凭什么自做主张把我变成另外一个人,让我延续另一个人的生命?所以我一直故意冷淡他……夜里我常常做恶梦,梦里不是谈流舞便是苏追风来向我索命,我真是快被逼疯了!”
南宫夫人顿了顿,侧目看向南宫寒潇,苦涩地道:“后来我有了你。可是……可是我竟不知你的父亲是谁!”眼泪顺着她的眼角一滴滴流了下来,瞬间濡湿了她的脸,“我也想疼你,可是我不能够!有时我觉得你的眼神象苏追风,有时我又觉得你的笑容象南宫无极,我不能忍受与你在一起……”她伸手捂住了脸,眼泪从她的指缝细细渗漏出来,又顺着她的指尖滴下。
“可是爹……他说他根本不是我爹……”幼年时他实在不能理解母亲为何对他那么冷漠,所以有一日他忍不住问南宫无极。南宫无极想了一阵,然后告诉他说昔年有人强暴了南宫夫人,南宫夫人因此怀孕生下了他。南宫夫人之所以不理他是因为不想回想起过去,又嘱咐他不可对南宫夫人提及此事,免得惹她伤心。他信以为真,从此不再奢望母亲或者南宫无极的疼爱。
南宫夫人先是一怔,片刻后她涩声道:“……那是因为我骗了他,我骗他说你是苏追风的孩子,我想要让他觉得痛苦。”她朦胧着双眼看着南宫寒潇,哽咽着道:“想不到他竟然瞒着我在暗地里挑断了你的经脉,又锁住了你的精|穴……我好恨……好怨……可是都是我的错。潇儿,你该恨我……”
听说了自己经脉也是南宫无极挑断,南宫寒潇虽然惊讶,却也不甚悲痛,令他伤心的事那么多,他无暇为了这样的小事难过。他对着南宫夫人缓缓摇了摇头,悄声道:“不了,都过去了……过去了……”
“我害死了你二叔——难道你也不恨我么?”
南宫寒潇身躯轻颤了颤,他呆呆看着天边。只是转眼之间夕阳便掉了下去,世界只余下了惨淡昏暗——可是黑暗里他还是要继续摸索下去。
“逝者已矣——我不想恨了。”也无力再恨。
这时南宫夫人又吐了一大口血,南宫寒潇一惊,又将她搂得更紧了些。南宫夫人勉强露出一个微笑,虚弱地道:“……其实娘……娘后来已经爱上了南宫……南宫无极……可是娘……娘不能原谅自己……不但苟且偷生……甚至……甚至变了心……娘……本不想……不想杀他……可是他居然……居然背叛我……与思晴……与思晴……所以我故意将……将丑事……传扬出去……逼死……逼死他……”
“娘,不要说了!”见她上气不接下气,南宫寒潇急忙出声阻止,一边用手轻抚着她的背帮她顺着气。
“不……娘要说……寒潇……娘……害死了你二叔……让你……这么……这么痛苦,可是一生路……路还漫长……找个爱你的……爱你的人……陪你……不要太过……执着……执着于……过往。娘好后悔……后悔从前没有好好……好好待你……可是娘……想你……想你从此……快乐……”她面上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缓缓伸出手来,想要抚摸南宫寒潇的面颊,然而那手到了半空却颓然垂下,她的眼睛也随之渐渐合上了。
南宫寒潇呆呆看着她沉静的脸,有一阵凉风吹进,迅速冲进了他的胸腔里,冻结着他的五脏六腑,他恍惚觉得自己没有了心一般。良久后他突然仰天嘶吼了一声,有几只飞鸟受了惊讶,呼地一声钻入了云霄,化作苍穹里几粒微尘——世上所有生命,本也不过是微尘罢了。
南宫寒潇伫立在墓前,说是墓,其实不过是山顶一个土馒头而已。人生在世,最后的结局大抵相似,都是一剖黄土。
谈怀虚抱着云漫天与秋达心并肩站立在他身后——他们来时南宫夫人已经咽了气。然而即便救活了南宫夫人又能怎样呢?她还是要为她的罪付出代价,或许只是一种不同形式的代价罢了。
云漫天呆呆看着南宫寒潇的背影,夕阳已经下山,朦胧的黑影隔在他们之间,他有些看不真切。然而他本也无须看得分明,他只需感觉着自己的心便足够了。他与南宫寒潇的心都是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