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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给放回来的,他这样说。
我完完全全听懂了他的话。我是给放回来的,过了一会儿他这样重复。语调和语速几乎一样。听到第四遍时我反而弄不清红豆告诉我的到底是什么事。我的脑袋成了一只馒头,浸在了水里,头皮连同我的思想与感觉一起膨胀开来,浮肿得要离我而去。
他换了一根烟。他换烟的手指细长而又苍白,墨蓝色的血管感伤地蜿蜒在皮肤下面,有一种儒雅浪漫的调子,与他所叙述的战争极不协调。
〃那是几号我记不清了,〃红豆追忆说,〃上了山我就记不清时间了,好像生活在时间外头。〃在山上的日子里红豆和别的所有人一样,只能依靠白昼和黑夜来断定光阴。日子变得特别的悠长,每一分每一秒都要用很大的力气才能度过去。石洞的四壁坚硬而又潮湿,红豆蜷着身体如一条虫子蜗居于拐弯的石洞中间,脚一次又一次麻木了,像套上了硕大无比的棉鞋。
那个黑夜红豆钻出了山洞。他被时间弄得快发疯了。他下了一百次决心,就是死也要死在外头,站一站,再倒下去。他走出山洞,扶着枪,耐心地在感觉里寻找脚与腿,困难地蠕动。血液开始倒流,他的腿涨得有锅那么粗,长满针尖与麦芒。他喘着气又跨出一步,就听见〃轰〃气浪把他掀了下去。厚粗的棉鞋、棉帽、棉手套被迅速地扒光了,随后什么都没有了。
醒来是在一个早晨。第二个还是第三个没有把握。太阳刚刚升起,热带雨林飘动起冷蓝色的雾,弥漫铁钉的锈味。雾在树干与树枝之间伸出鬼舌头,懒洋洋地舔。其实那实在是鬼的魂,披头散发,栩栩如生。出征前连长说过,这不是雾,是瘴气。红豆躺在地上,阴森潮湿。半空的阳光与瘴气相互搅拌,变幻形态与色彩,如幻觉里的阴府,光怪陆离与狰狞艳丽昭示出死亡召唤。红豆的心中恐怖升腾起来,游丝那样生动活泼。这时候响起了脚步声,在听觉里慢慢向红豆靠近。是人。是三个敌人。戎装。红豆的心里反而平静了。他们走近红豆,又立在红豆的身边,袖口卷上去,手里垂握着苏式冲锋枪。枪口对着地面。红豆看见来人的下唇和颧骨很夸张地突出来,在半空俯视自己微笑。红豆挣扎了几下,向上探出头,看见自己像粽子给裹紧了。一个外国兵单手伸出了枪,用枪管把红豆的下巴拨向了自己,似乎对红豆不满意,笑完了之后便给红豆的脑袋一脚。是皮鞋,红豆晕厥前感受得到皮革的触觉。
红豆从此就被带进了一个陌生的山沟,被换了一身衣裳,左胸有一块淡蓝色的咔叽布,上面缝有白布剪成的阿拉伯数字:003289,红豆看着这块咔叽布,不止一次对自己用汉语说,我是003289……
〃我有过自杀的机会,〃红豆说,〃可我怕。我怕死掉。〃红豆这样说,满脸愧色。
〃你已经赢了红豆,你活着。〃我说。
红豆不吭声了。他的目光清澈了几秒钟,即刻又回复到迷茫。红豆笑着对我说,不要你安慰我,大学生,我也二十来岁的人了。我没有安慰你,我对红豆说,你不欠别人什么,你谁也不欠,你得到的生命本来就是你自己的,本来就这样。红豆看着我,只是轻轻地摇头,你不懂,他说,你真的不懂。我是不懂,我说,可我知道,你比别人做得更多。红豆的眼里有许多潮湿的东西,眼光委屈而又怯弱。你不懂,红豆说,弄懂一些事,有时靠大脑,有时直接要用性命。你不懂,你真的不懂。红豆说完这句话就把目光移向了窗外。木棂格把天空分成均等的鲜蓝色块,天空的色彩清纯宁和,没有气味和形状。红豆望着天上自由仁慈的嫩蓝色,说,多好,窗格子外面的蓝天多好。红豆的父亲又开始了猛灌烧酒。这个光荣的志愿军战士在酩酊之中追忆起一个又一个至死不渝的英雄们。他又看见了他们视死如归。红豆的父亲心中涌起了豪情万丈,只有他们这一代人才理解视死如归。他们用生命坦然地一次又一次解释这个词:走向死亡,就像回家一样。
就像回家一样。他的儿子也回家了。他没有死,是真的回家。他为什么不死?奶奶个!他为什么还活着?他把酒壶砸在了地上,抬起胳膊指向了远方:〃三班长,加强火力,给我冲,杀!〃
革命烈士三班长完全可以不死的。那次包围其实已经成功了。美国佬的汽车被拦在了七号公路上,双方对峙,相互射击。美国佬看不见我们的人,他们龟缩着脑袋盲目放枪。三班长用中国英语重复那句话:投降,美国佬!美国佬不投降。他们趴在汽车底下就是放枪。三班长扔了三八枪操起了两颗美式手雷,高叫了一声,共产党员,上!三班长满身豪气一身虎胆,高举手雷呼啸着下山。美国人马上发现三班长了,他们一起向三班长射击。三班长是站着牺牲的。打扫战场时有人发现三班长趴在地上保持着冲锋的姿势。三班长用生命吸引了敌人。团长听到这样的汇报后背过身沉默良久,转过身团长流着热泪高声说,我们的生命是党的,党什么时候要,我们什么时候给。团长这句话传遍了三八线内外,战士们举起枪纵情高呼:敌人有钢枪,我有热胸膛;飞机大炮不可怕,赤手空拳揍扁它。美国佬幸好听不懂汉语,要不然,少不了屁滚尿流。
雨天的棉花糖(五)
下班的路上碰上了亚男。她显然在等我。亚男的样子很疲惫,失神的大眼四周有一圈淡黑色。亚男冲我无力地一笑,算是招呼。我停下车,和亚男一起站在路边。亚男不停地向四处张望,好像怕遇上什么熟人。我点了支烟,说,说吧,亚男。亚男的嘴唇张了几下,眼圈却红了。我说,红豆出事了?亚男摇摇头。好半天才说,没有。亚男的双眼斜视着大街的拐角不停地眨巴。亚男说,你救救红豆吧,他快要饿死了。亚男说完这话就把脸捂进了巴掌,她尽力克制的样子使她看上去憔悴不堪。那些泪珠很快从她的指缝隙里岔了出来。到底怎么了?我说。亚男的脸侧到墙那边去,说,这么多天,他一天就吃一个馒头,他说他不配吃家里的饭,一天就一个馒头,走路都打晃了。亚男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几张钞票,慌乱地塞在我手里,说,求你了,我求你了。亚男离去的背影使大街充满秋意。
点菜时红豆的神情很木讷。我大声说,兄弟我发财了,今天白捡了三千块。红豆恍恍惚惚地问,真的?我说当然是真的,要不我请你做什么?我又不是冤大头。红豆脸上的样子幸福起来,也漂亮活络了起来。长得周正的人就这样,心里头幸福了脸上就越发神采飞扬。红豆脸上的幸福模样在第一道菜上桌之后就飞走了。是鱼。红豆低着头,全神贯注地望着鱼。红豆孩子那样按捺不住脸上的馋样,显得无从下手。无论如何也是不该先点鱼的,红豆吃得很猛,他的慌张吃相穷凶极恶,让人心碎。他的嗓子马上给卡住了。卡住之后红豆的脸给憋得通红,直愣愣地望着我。红豆走出去,弓下腰用手抠挖。他呕吐时痉挛的腰背使他看上去像一只刚出水的海虾。霓虹灯光在他的身上变幻,有一种热烈的伤心。过了一会儿红豆进来了,双眼的眼袋处挂着泪珠。红豆高兴地说,行了。这时候招待送上来麻辣豆腐,我说,你慢点。红豆埋下头,嘴里发出凌乱无序的咝咝声。红豆歪着嘴巴毫无章法的咀嚼使我胸中的一样东西被慢慢地咬碎了。我说,我买包烟。出了门我的眼泪就流下来了。抬起头,满天的星光浩瀚,无情无义。
进门时红豆在打嗝。红豆的脖子都直了。我说红豆,明天我给你找份工作,兄弟我大小是个官了,明天就带你去图书馆。红豆只是打嗝,在打嗝的间歇清晰地说,不。我笑起来,说,累不死你,你的头儿是我的一个朋友。红豆说,我不。为什么不?我说,工资不比我少。红豆不开口。又猛吃了一气,红豆低声说,我这样的人怎么能到那种地方工作。为什么就不能,我说,你又不欠他的。红豆愣神了,目光也晃动模糊起来。你不要安慰我,红豆说,我不要你安慰我。
我料不到红豆会这样。红豆他不该做这种事的。送他回家后我就悄悄走了。半路上不甘心,又回来劝他,他还是去图书馆上班的好。红豆的屋子里灯光很暗,类似于神经质的眼神,有一种极不寻常的癔态。我轻轻走过去,却听见了里头很吃力的声音。红豆身体弓在那儿,低着头,裤子踩在地上,两只手在身前慌乱地忙弄。红豆的嘴里发出困难阻隔的呼吸,在期待中痛苦地战栗。后来红豆抬起头,绝望地弯下腿。红豆的身影躺在镜子的深处,如已婚女人随意丢弃的秽物。半夜醒来时万籁俱寂,烟头在黑暗中吃力地闪烁,那种挣扎和猩红色的悲伤让我联想起红豆。这些日子红豆的失神模样顽固地占据了我的伤感高地,使我的整个身心受控于那份隐痛。
说到底红豆还是不该做男人的,如果他是女人,一切或许会简单起来。上帝没有让红豆做成女人,是他的失误之一。上帝万能,却不宽容,这也许是创世纪的不幸,也是人类沉痛的万苦之源。生命是讨价还价不得的,无法交换与更改。说到底生命绝对不可能顺应某种旨意降临你。生命是你的,但你到底拥有怎样的生命却又由不得你。生命最初的意义或许只是一个极其被动的无奈,一个你无法预约、不可挽留、同时也不能回避与驱走的不期而遇,你只要是你了,你就只能是你,就一辈子被〃你〃所钳制、所圈定、所追捕。交换或更改的方式只有一个:死亡。红豆,你没法不是你。不必祈祷或抱怨,红豆,你只能忍耐你自己。
红豆,那天你对我说,回来时我站在遗像前,怎么看也不像我自己。我对你笑笑。我说当然不像,那时候你如花似玉呢。沉默了好久你终于说,我真希望这一切全是真的,一个我死掉了,另一个我又回来了。我笑笑拍了拍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