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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多好,红豆这样说。红豆说话时歪着嘴巴,他的手向胃部摁得更深了。〃人是什么?人就是身体。身体多好。〃
我和红豆安静地坐着。听他偶尔来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天气开始变凉了,外面的风和外面的树都流露出了苍老的气息。我给了红豆一支烟,红豆说他不想抽,我便不停地抽那包用公款购买的红塔山。这样的香烟我怕是抽不到了,我已经得罪了管票子的顾太太了。三天前就得罪了。我走进会计室大门时顾太太正在数钱,她的胖手每捻动一次她的胖下唇就哆嗦一次。顾太太看见我后便向前起来,放下了手里的活,拽住我的衣袖把我拖进了隔壁。
你有个同学去打仗了?
打过了,他在家里。
做了汉奸了吧?
别瞎说,现在哪里有汉奸。
是这样,做了叛徒了,是吧?
怎么会呢。
啧,你呀你,还瞒我。我老头子在民政局,亲口对我说,他给抓了。
这是哪儿对哪儿。
什么哪儿对哪儿。抓了还不就是叛徒,还不就是汉奸。
谁他妈的这么说。谁他妈的说胡话。
这还用谁说。这个道理谁不懂。中国人都懂。
我操。
咋这么说话呢,你操谁?
……
〃嫂子什么时候生?〃红豆静了一刻突然这样问,〃嫂子怎么怀得这么快?〃〃当然怀得快,〃我说,〃要不怎么是嫂子呢,嫂子总得有嫂子样子吧。〃〃嫂子生了孩子让我来起名字,是丫头呢,就用个红字,是小子呢,就用个豆字。〃〃算了吧,红豆,〃我说,〃孩子不成了你的了,你那个'红''豆'还是分给你孩子吧。〃〃我给你说真的。〃红豆的眼神突然充满抑郁,蒙上了一层淡蓝色的雾。〃我怎么能要孩子。你的孩子就是我的了。〃〃怎么会这样呢。〃我笑了笑,笑完了我突然觉得这笑声太假,〃你会有自己的孩子的。〃〃我怎么能要孩子呢,我这种人怎么能要孩子。算了。你不答应就算了。〃红豆这样嘟囔。〃你会有的,你结了婚想没有都要烦死人。你一不小心就会有的。〃红豆的嘴角浅浅地拉了两下,说,不说这个了。我们不说这个。我的胃疼得太厉害了。
雨天的棉花糖(九)
红豆的父亲从红豆生还的那天起开始风蚀。越来越深刻的变化显现于他的发愣之中。他时常站立于碎瓦片之间,如古代的圣贤先哲巡视破碎裂痕中间的考古意义。孤独感如他皮肤上的褶皱一样越来越深了。他曾经奢望他的后代能在他千古之后重新烛照他的雄壮当年。他真的这么想过。枪声和炮声是不该淡忘的。首先忘记的恰恰是他的儿子。好几次,他甚至想追问老婆,红豆这个王八羔子到底是不是〃他的〃。但他终于从红豆清晰起来的面侧轮廓否定了自己的虚证。红豆颧骨那一把太像他了。如他水中的影子,只是在轻乍起之后轻柔地波动了起来。红豆父亲的叱咤身躯缓慢地走向委顿,他肩部的倾斜坡度变得陡峭。一场战争塑就了他。另一场战争却又消释了他。
坑道里燠热得让人晕厥。每一次呼吸都是一次希望又是一次绝望。你的肺叶永远都打不开来,如初恋中固执的女子老是不停地对你说不。他们不打仗,整日整日地听见自己说不,我不。战争并不意味着打仗。打仗只是战争的一个部分。所有的忍耐、接受、焦虑、恐怖,都成为打仗的附属物,吸附在战争的隐体下面。
坑道里没有打仗,但坑道里笼罩了战争。坑道里的战士至今没有打过一次仗。他们接受的命令就是〃待命〃。〃命令〃和〃待命〃才是战争。战争中似乎惟一重要的只剩下命令。生命退位到了命令的载体、命令的生物形式与意动状态。生命存放在你的躯体内,有命令你就用他去执行,没有命令你就让他继续等待。
呼吸越来越难以忍受。红豆感到呼出来的气都像大便一样干结。
黎明时分红豆听见有人在喊:〃我要出去,你让我出去!〃这个时候许多人都在半昏迷的睡眠之中。人们没有听得清是谁在叫喊,就听见有人站在了洞外,站在洞外用枪对着天空猛烈地扫射,用汉语诅咒。
远处也响起了枪声。是一排枪声。许多弹头在洞口的岩石上击起火光,反弹出去拖着悠扬的金属尾音。然后一个身躯便倒下了,红豆在昏暗的光线中看见身躯底下蜿蜒出黑色液体,越淌越粗越淌越长宛如一条游动大蟒。
不再呼吸的南京籍战士被抢回了坑道。抢回来时已经是一具〃烈士〃。战争中生命不是一回事,尸体却是值大钱的。对尸体任何一方都会像秃鹫,在天上盘旋,投下移动的阴影,等待机会使尸体属于自己。为了这具南京籍战士的遗体,敌人却又丢下了三具。短暂的战斗使坑道付出了很大代价,几乎每个人都轻重不等地受了枪伤。
红豆没有受伤。令人不可思议的是红豆没有受伤。红豆只是在左臂让弹片划开了一寸多长的口子。战争仿佛就是与人体过意不去,每一次都让你毁灭,让你残缺。战争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男女做爱,以惊心动魄开始,以身心俱空收场。
事情的发展表明,或者说后来的事迹表明,红豆没有受伤才有了他多年之后的松散岁月。命运使红豆在战争里头往深处越爬越远。
二排长坐在红豆面前的子弹箱子上。他扔掉那只短得烫手的烟头,说,红豆,只能是你去了。
哪儿?
那儿。二排长指了指苍莽的雾中,说,9号洞,那个战士牺牲了。
我一个人?
你一个人。
洞里头死过人?
每一块地方都死过人。
这是命令对不对?我一定得去对不对?
是命令。我是你的长官。长官的话就是命令。
再和我说说话,好不好?
好。
给我一只小镜子,好不好,我的丢了。
我没有镜子。打仗时人不能照镜子。这种时候人不能看自己。忘掉自己。
我……有点怕。
你不要不好意思。人人都怕。什么是了不起,了不起就是心里害怕却硬去做。伟人就是这种人。你手里有枪。枪里有子弹。子弹里头有火药。那是我们的祖先发明的。你怕谁你就杀掉谁。
我知道。
你不要出洞,你就很安全。千万别出来。
我知道。
你一出来就有眼睛瞄准你。到处都有枪口望着你。
我知道。
不能射击老鼠,也不能射击蟒蛇。千万不要杀生。除了杀人。
我知道。
好了。向我敬个礼,你可以走了。
红豆本能地提着枪,准备起立。二排长把他摁住了,指了指头上的坑道顶。
红豆就坐着向二排长侧手举右掌。二排长回了一个军礼,标准肃穆的军礼,斩钉截铁而又意韵深长。
雨天的棉花糖(十)
日子美好如常。弦清的肚子按部就班地发展。没有什么好抱怨的。我日复一日地做一些极重要而又仿佛没有〃屁用〃的事情。〃屁用〃这两个字必须用上引号,我转引了弦清的话。〃屁用〃这一说法从汉语意义上考证一番是极尴尬的。明明是说〃用〃,而一〃屁〃便没用了。汉语习惯于用生理意义上的东西表示肯定或否定。
每个晚上总要看电视,看看电视里各国领袖们参加各种会议,为世界人民的幸福与和平而微笑,而干杯。当然,每天都有战争,感觉上又茫然又遥远与我们生活比邻若天涯。没有人振奋与同情。战争仿佛是少不得的,歌舞升平里总要一些点缀,这也是人类通往神圣的方式与途径。电视里的战争都是具有〃美学意义〃的,正如大街上肝脑涂地的车祸,总是有人看的,只要死者不是自己,正如一个孩子掉进老虎的笼子在虎齿之间挣扎,也是有人看的,只是千万别是自己的孩子。看完了就有了传说,有了童话,有了神奇,就有了艺术,就有了〃美〃。
无聊的日子里我多次拿起该死的钢笔,提起钢笔我就情不自禁地,也可以说不由自主地往红豆的身上联想。这个卑鄙的念头令我兴奋而神往。我的想像力如亚力牌啤酒泡在红豆的那边升腾横溢。我终于弄清了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听他讲那场战争。人一不小心就让自己骗走了。我就是这样的。
在许多夜里我都做那种启示录式的遐想,如乞丐,如犹大,如圣徒先知、施洗者约翰。我的手放在弦清的腹部,靠手感、靠播种者的直觉倾听自己小生命的律动。我做这种抚摸时脑子里想着那块绿色雨林,雨林下面的雷场和生与死。我的许多伟大思想就是在手掌下面的律动中萌生的,我一次又一次看见上帝的下巴与指尖,看见魔鬼的峭厉牙齿与瞳孔,看见行脚僧人的脚趾,那些脚趾在草鞋里对前方的泥路微笑,在溪水中和上帝的指尖嬉戏。上帝给僧人们洗脚,僧人们吻上帝的下巴。我想写一部创世纪式的巨著,书名都想好了:《脚趾与下巴一起歌唱》。后来想得太远了,我就收住,一觉醒来又是一个〃屁用〃的日子,红彤彤地像日出一样美好。那些思想及下巴和脚趾们就没有了,不可追忆。飘。随风而去。
但那些跳动节奏依旧,在掌心的下面。我抚摸另一个我。我呼唤我与热爱我。生命仿佛在这种延动中不朽,如镭的辐射,时间一样无动于衷。
我想不起哪天弦清怀上我的孩子了。弦清说那天我喝了好多酒。我记不清我做了什么。弦清说一定就是那天怀上的。
问题是为什么你要怀孕。一次冲动就一个生命。孩子,你只是你爸爸酒后冲动的排泄物。
这个念头让我愤怒而又绝望。
〃你为什么要怀孕!〃我这么大声说。我原来只是这么想的,却真的这样对弦清叫出了声来。
〃真对不起,〃弦清卧进我的怀里。〃你忍一忍吧。〃弦清很温顺地说。
〃我不是说这个,〃我掀掉了缎面被子,〃我问你为什么要怀孕。〃
弦清望着我。她的样子吃惊而又怪诞:〃我为什么要怀,你说我为什么要怀?〃
〃是我在问你!〃
〃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