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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金莲之前世今生 作者:李碧华-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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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为难地道:“——是出了问题。因为,这个,你的体型很好,太好了,就是太‘那个’——”

说时,不免把单玉莲扳过来,转一个身,她的胸脯,在他眼底微颤。也许只是错觉,但他扶着她的肩,又再转一个身。

“你的体型,并不简单,你明白吗?芭蕾,是有很多旋转、跳跃,或者托举的动作。你是有点超重,有负担,舞伴也不可能贴得近,很难,控制自己……”

他实在很难控制自己了。

一边说,手一边顺流而下,逆流而上。

无法把这番大道理说得分明了。到了最后关头,那种原始的欲念轰地焚烧起来,他也不过是一个男人吧。他不革命了,末了兽性大发,把这少女按倒。——她还是未经人道的。

章院长把桌上的钢笔、文件、纸稿…邻一手扫掉,在欲海中浮荡。

她挣扎,但狂暴给他带来更大的刺激,只要把练功裤撕破,掀开一角,已经可以了……不可以延迟,箭在弦上,特别的亢奋,他用很凶狠的方式塞过去——一壁纷乱地暴瞪着她:“你别乱动,别嚷嚷。我不会叫你委屈。”他强行掩着她的嘴:“我会向组织汇报——”

外面传来:“文化大革命万岁!”

恰好淹没了单玉莲凄厉的痛楚呼声。

她见到他。

《一张可惜厌的脸,穿着绫罗寿字暗花的宽袍大袖,一个古代的富户人家。一下一下地冲击着她。张大户把她身下的湘裙儿扯起来,他眯着眼,细看上面染就的一摊数点猩红。)

单玉莲拚尽最后的力气,她还是被强奸了。她头发散乱,人处于歇斯底里,取过桌上一件物体,用力一抡,充满恨意地向章院长的下体狂砸。

她一生都被毁了。

院长喊叫着,那物体沾了鲜血。

她义无反顾地狂砸。门被撞开了。章院长的爱人和两名老师冲进来,一见此情此景,都呆住。

单玉莲受惊,发抖。还半褪着裤子。

院长双手掩着血肉模糊之处跳动,痛苦呻吟:“这人——反革命——”

他爱人咬牙切齿地把她推打,狠狠地骂:“你这淫妇!”

淫妇?

她的头饰得低低的,背后仍传来人的窃窃私语。听得不真切,隐隐约约,也不过是“淫妇”二字。

单玉莲眉头一锁,又强忍了。

02
她背负着这个黑锅,离开了舞蹈学院,从此之后,再也不是在台上劈叉大跳的白毛女了。一双腿,还是蹬踏着。

次日,只低首默默地踩动机器,车缝鞋面。不觉又已一年半。

组长自裁床搬来一叠一叠的黑布或白帆布,来至车间,—一分了工序。她粉红色的世界,她芳菲鲜奶的前景,都被黑与白代换了。千篇一律,千秋万世。

女人们一早就摸清她的底了,男人们呢,也是木着一张张的脸,私心不可告人:听说她的故事,联想到她的淫荡……

奉公守法地在她身后东搬西移,乘势偷窥一下。毛主席的话:“要光明正大,不要搞阴谋诡计。”每个男人都不让世人知道心下跃跃欲试蠢蠢欲动。

所以,这鞋厂,有个好听的名儿:“跃进鞋厂”。

厂内遍贴大字报和标语:“批林批孔”

“批深、批透、批倒、批臭”

“在学习会上多发言”

“要团结,不要分裂”

这倒是个非常先进的单位。

单玉莲惟有含冤莫白地感激大家帮助她进行思想改造,今后重新做人。

她的风光,她的灿烂,一去不复返了。她连为革命样板戏出一分力量的机会也没有了。

抬头一看,大风扇,终年都没开过。每一片扇叶都积满了灰尘。每一个机器上面都默了残线。每一个角落都有特殊的胶的味道。胶,绝缘体,电通不过,水渗不透。她困围在一只巨大的白球鞋里头。

每当她把一堆鞋面车缝好之后,便放进纸皮箱,然后搬抬到另一部门去。

人人都做着同样的工夫,妇女头上也得撑上半边天。

单玉莲吃力地咬着牙,她不相信自己做不好。最重要的,是她不能倒下来,让瞧不起的人更加瞧不起。

忽地,横来一双援手。

“同志,让我帮你。‘”

她见往来的同志当中,有人轻而易举地便替她把这重甸甸的纸皮箱给托起来,搬过去。这人的无产阶级感情特别鲜明,还问候一句:“你不舒服吧?”

单玉莲只平板地答:“役。我在‘例假’期。”

正如往常一般,妇女们都是无私隐地、理直气壮地回答。阶级战友是没性别之分的。

她又回到自己的车间了。

那人转过身来。

只一眼,她无法把视线移开。他是一个俊朗强健的青年,肩膀很宽,满有苦力。他这一转身,好似把整个鞋厂都遮盖了,充斥在此空间,无比的壮大,是个红太阳。

单玉莲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他。

这原是她今生中的初遇。

她想起刚才的一句话:她坦言告诉他自己在“例假”期。墓地,她的脸红了。什么话也不必说,她的红晕就代言了。

本在鞋面上穿梭的针,一下就穿过她的手指。毫无防备,锥心地疼,是一种从没有过的疼痛。在心头。

她马上蹬踏,急乱中,针只是贯穿得更深切。未了逼不得已,方才往上艰辛地升拔出来,血无端地染红了一片白帆布。

单玉莲的眼眶湿红了。她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他。措手不及,她爱上他。

那是怎样发生的呢?

谁说得上来?夙世重逢,是一种难受的感觉。它带来的震荡,竟历久不散。血止住了,心还是跳着。难受。

这个男人没有在意,还远自去帮其他同志盼K,又运自走了。他的表现,不卑不亢、不屈不挠,他是又红又专的劳模。连背影都诱人。

单玉莲盯着他的背影。 《幻觉又一闪现——他竟一身黑色快农,缠腰带,穿油靴,手提捎棒。迈着大步,头也不回。瞬即失去踪影。)

她目瞪口呆。

他究竟是什么人?

“武龙同志,武龙同志,你要加油呀!”

武龙在场中驰骋着。

他特别的高大,特别的威猛。一件红背心贴在身上,肌肉都破衣而出,身体裸露的部分,闪射出铜的光泽,即使在没有太阳的室内,那光泽还是反映在单玉莲的瞳孔中。

他每一个动作都那么有力。篮球仿佛利贴在手上,一路带,一路传,最后还是靠他投中了篮。球飓地直冲下地,又往上一跳,一下两下三下,都弹动在她心上。

笑的时候,他竟有一口大大的白牙。

如同轻装的骑兵,骑着隐形的马,沙场上,一个英雄。

他的红背心,写上“红星”。

她仍然盯着他的背影。粗硬的短发在他脖子上有如黑马的鬃。他的英挺不同凡响。世上除了他,没有人打篮球打得那么好了。

工人文化宫内,正举行的这场篮球比赛,“红星”队对“造反”队。

与会的都是劳动工人。跃进鞋厂的同志们都来了,为“红星”队主将打气。

他们活学活用一切口号,带着笑,在旁当啦啦队:“红星、红星,掏出干革命的红心!”

一个四十来岁、在鞋值部门做保管员的男子,嘴角叼着香烟屁股,舍不得丢掉。一见敌方人了一球,马上吐一日浓痰,便紧张地喊:“下定决心,不怕牺牲——”

其他的人都和应:“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为此,“红星”队在最后的几个回合,积分超前,胜了“造反”队。

武龙英姿勃发,用“祝君早安”的毛巾擦着脸。车间的几个女工,一个给他水,一个给他一包点心,是一种青绿色的东西。青团,以青菜熬水加糯米粉,团成一巨型丸子。

“什么馅儿?”武龙接过,随便一问。

她赶忙回答:“猪油芝麻。”

生怕他不吃。直盯着他。武龙拈起油汪汪的一个,两口噬掉之。她方才放心。

单玉莲但见此情此景,便离开球场了。

她在工人文化宫消样一阵,几番越趄,倒是没有回去。

赛事完了,一干人等都擦着汗,各自取了自行单车回家。精力发泄了,他们都没工夫发展男女私情——也许,是没遇上。

单玉莲在门边,等着他出来。

她见到他神气傲慢地出来了。那件红色的小背心,猛地映入眼帘,那么快,出现了!她在急迫中,把手中拎了很久很久的一双白球鞋——那是厂里的制成品,举到他跟前。

“送给你!”

武龙一看,她的一根手指头包扎了碎布,是受伤的手。再看,再想,呀,是她。

这才看清楚是一个怎么样的少女。明净透白的脸蛋,妩媚的眼睛,悄悄地脱住他,双眉略成八字,上唇薄下唇胖,像是随时准备被亲吻一下,她也不会闪避。武龙把头一摇,企图把这感觉给摇走。

即使她穿得那么宽大朴实,平平无奇,他还是知道里头有个柔软的身子、有颗柔软的心。

她腼腆地一笑。有点心慌,若他不要,她该怎么下台?

武龙迟疑一下,敌不过这种诱惑,他伸出一双大手,把白球鞋接过。

她等待他接过,好像等了很久。时间过得特别慢。

“谢谢!”

夕阳西下,人面渐黯。

单玉莲很开心,日子陡地充实了。远近都漾着歌:“洪湖水呀,浪呀嘛浪打浪……”

一浪一浪地,冲激她甜蜜的心弦。

她开始爱上这个世界。

忙乱、操劳、枯燥的白天,只要远远地瞥到彼此,大家都如初生婴儿般烂漫天真和自得。连闯煞人的黑与白,上面都仿佛画上鲜艳的花朵——偷来的。

不过,好日子不会长。

才讲过两句无关痛痒的话吧,都试探着,好不好再多讲两句呢?

什么时候讲?什么机会讲?

厂里头,人人都若无其事,不发一言,不动声色。

忽然有一天,忽然,运动来了。

——运动!

本来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不知如何竟出了月亮来,挂在深蓝的夜空上。银光意欲跻身,谁知里面发生了事情,它只好退缩在门外。因为门严严关好,隔绝了两个世界。

鞋厂经过了一整天的操作,夜里机器终于被搬报开了,纵是人疲马乏,不过中间腾出一块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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