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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叔叔这个英国牧笛是他珍爱的宝贝之一,他肯借我真是喜出望外。在我们院儿里的一个晚会上,他要我出节目,我就只好吹了一个笛子。那时我们在学校必须参加一个课外活动小组,我就参加了横笛小组。记得那天皓月当空,我就吹了一首《小白船》。或许那天的夜空和那个曲子十分贴切,黄叔叔和黄妈妈就记住了那个感觉。
几年以后,一个夏天我们家和黄叔叔家都住在颐和园里避暑,那时我们住在石舫那边,黄叔叔他们家住在龙王庙那边。傍晚,我去看他们,又带上了自己的笛子。黄叔叔说:再吹那个小白帆,我知道他说的是《小白船》,我就在龙王庙湖边的落日余晖刚刚收起,山色朦胧之中,给他们再次吹了这支歌。
他们说:很好听的,小白帆。
我想那个名字不重要,他们的感觉最重要。我那时住校,正好每天早上和同学一边起床,一边都齐声朗诵莱蒙托夫的诗句:
远处白浪滔天,
只有雾海孤帆。
朋友,让我们去远航,
走向海角天边。
这不是学校让我们背的,而是因为那会儿我们正喜欢一本苏联小说《雾海孤帆》,扉页上就题着这首诗。那时,我的心中就一直出现这个小小的飘荡的雾中白帆。
我就笑着对黄叔叔说:这个曲子叫小白帆很好,很美的意境。
多年以后,黄妈妈还说:一直想写一部小说,就讲大雅宝这群孩子的故事,名字就叫《小白帆》。后来由于历史老人,把这些孩子们原该合乎逻辑的故事结局,都改得不忍卒读,所以,黄妈妈都无法下笔了,于是我就赶鸭子上架,勉为其难慢慢写下这个故事的片断。
黄叔叔手快,当年就把这群孩子欢乐的春节狮子舞,刻成一幅彩色版画,刊登在当时最畅销杂志《新观察》的封面上。几十年后,我在普林斯顿图书馆的高大书架间,找到这期杂志,在下午宁静的阳光下,久久放不下这本已经变黄的杂志。看着这熟悉的画面,当年的笑声、锣鼓声和笛声,从我心底升起。
第四部分第十六章 故人旧事(1)
只要承认自己是什么人派来的,就给你吃一碗放了红糖的面条,表明因为你合作的态度,就立地成佛了,就立马变成了好人啦。我一直承认的干爹朱丹,人很和蔼,又一直真的把我当成自己的孩子,他每次来我们家,我都非常高兴。
在我记忆中,歌唱家杜矢甲只来过一次,他的嗓门很大,不愧是唱伏尔加船夫曲的,进门就对我爸嚷:听有人说你说过,杜矢甲是一棵倒下的大树?
我爸笑着说:这话编得够聪明的,一听就像是我说的。可是我真的从来没这么说过,也没这么想过。
于是他们就高兴了,就喝几盅。因为我听惯了他的故事,就记得他了。
杜矢甲和我爸在延安的时候都是另类青年,自以为革命和艺术是一码事,那时还有萧军、塞克和他们一样,一齐高高兴兴、疯疯癫癫。
我知道后来的故事非常复杂,到我这个孩子的脑子里就简化成这样了:
当时那么多的热血青年投奔到延安,延安在整风运动后期,就开始怀疑,这里面一定有大量国民党派来的特务。根据康生从苏联学来的清党的经验和技巧,必须采取又打又拉的战术,才能瓦解这个特务系统。康生还发明了几个用于这次运动的专用名词,诸如“抢救失足者”,给这些奸细重新做人的一条生路,用以反击所谓“国民党红旗政策”,这个所谓的“红旗政策”就可以解释为什么这么多知识分子、文学艺术家,都自愿投奔艰苦的延安,那一定是有组织、有目的派来的大批卧底。
〖〗四十年代初在延安窑洞前,坐地上的是爸爸和姐姐,
站立的是妈妈和萧军先生,背后是爸爸画的鲁迅像于是,康生授意王麻子、周扬等人,再由他们精心挑选、培养若干积极分子,据说有个姓于的、姓丁的等等,还有高什么扬那些自认的特务,愿意装扮成合作的投诚特务,让他们现身说法:只要承认自己是什么人派来的,就给你吃一碗放了红糖的面条,表明因为你合作的态度,就立地成佛了,就立马变成了好人啦。
那时候人的脑袋简单,游戏也很简单,好多人就为了那碗面条,自己赶紧编故事,别的是假的,面条和红糖都是真的。你以为那种面条不好吃?你要在那个时候在那个地方,你一定觉得那就是天上玉皇大帝的佳肴,同时,那还是救命的仙丹。
我爸的一个老朋友,倒不是为了吃面条,也违心地承认了自己是“红旗政策”的奸细。他主要是神经不够结实,扛不住日日夜夜的审讯和折磨。其实,他就是一个正常的人,不得不说自己从不相信的话:就承认了自己是一个著名敌对政党派来的大特务。
人家问:那你怎么参加的?(如果故事不生动,还是不给面吃。)
他说:在重庆的时候,因为他宣传抗日,结果一天半夜里,突然电灯亮了,他睁开眼睛,周围十二把手枪指着他。恐怖的惊吓就和现在一样,你根本没法不叛变了。不错,他真是个故事好手,讲得很有想象力。没承想,这个故事就成了经典段子,人们要他一遍又一遍地到处去讲。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这碗面,容易吃吗?
好多年以后,人们还在背后开玩笑叫他的外号:十二把手枪!说到这里每个人自然用食指和大拇哥,比成把手枪,一起举起来,然后一起哈哈大笑。他真不错,给大家留下来这么精彩的故事和回忆。
朱老丹说到这里又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他和爸爸、妈妈在一九五六年才能为此笑得这么舒心,那是因为过去荒诞而残酷的年代终于一去不复返了。
难怪后来夏衍先生不止一次用了如下的句式:
“值得庆幸的是那个年代一去不复返了。”
或许,他们都笑得太早了,其实更荒诞的故事还没有开始哪。延安时代仅仅是演习而已。
我早告诉过你,我爸的糊涂不在我之下。一九四三年在延安这么明白简单的游戏里,他偏不肯合作,就认死理,还是相信自己憧憬的童话,不相信自己有吃面条的资格,真的,他的心眼儿也太不活泛了,害得当时的领导只好把他给抓起来了,这种人只好关起来吧。
我姐姐那会儿住在学校,那个学校简称“保小”,也是在窑洞里。哦,那时候什么都在窑洞里。我们家就是一眼窑洞,我生在名为“中央医院”的地方其实就是一排窑洞中的一眼。估计在古代中东地区两河一带,生活的环境也这般纯粹质朴,要不也孕育不出那么多朴素无华的信仰。
那“保小”就是延安保育院小学的简称。那时候人人都唱一个叫做《保卫黄河》的歌。
那会儿人们一唱就两眼放光,我妈不算,她那会儿看不见了,因为生了我,又没有营养品,我爸拿来的那一串羊肝,也没起到人们想象的作用。
“黄河在咆哮,黄河在咆哮!”大家一激动就发音不准,我姐姐他们就很纳闷,“黄河在保小”?他们就在“保小”,可是从没有见到一条河由那里流过,也没有任何一个叫黄河的人在那里上学或者教书。他们那些孩子,一边迷茫,一边继续纵情歌唱:
黄河在保小,
黄河在保小。
那会儿我哥哥已经送人了,为了保卫延安么。我们家孩子多,要送走一个,否则以后怎么行军打仗呀?这个游戏不准这么多人一块拉家带口。我哥哥又白又胖,比较有人缘。送我姐姐,人家不要,一来喜欢男孩子,二来她懂事了,自己主意大了,就不容易服从游戏规则。
我哥走得干脆,一岁就送走了,下落不明。反正带他走的都是咱们一头儿的,听说还是革命军人。那就都是好人了,就必须放心。
游戏规定,不能多问。那你要是反悔,再要回来,那就没法玩了。只当没这么回事,很快就忘掉他。我爸我妈,还是由于没吃那碗面的关系,十多年以后还念叨这事情。吃了那面可能就没这么多麻烦了。
你算算,我爸关起来了,姐姐住校了,哥哥远走高飞了。所以家里就剩我一个人了,应该照顾我眼神不灵的妈妈。而且看不见东西的妈妈的眼睛是由于我的到来而造成的,我的意思是无论如何我都应该好好照顾我妈。当然,这是我后来懂事以后才这么想的,那时候我还是整个一个混蛋,除了哭以外什么也不会,当然还会做吃的动作什么的。
就这样,我妈还要去开会,还不能带小孩。这不能怪人家,国难当头这里还要清除匪谍,这么重要的会议一天还不开几个?我还是觉悟不高,用哭来搅场,和成心捣乱的破坏分子没什么区别,可是人家不和你计较,你也就是占了年轻的便宜,才一个月吧。要不也得送去参加那个吃完红糖面条才能变成好人的游戏。
我和你说过,那窑洞真是天然的冰箱,那会儿我们家没有铁炉子,只有一个瓦盆放些木炭,那就是取暖的火盆。在延安那会儿这就是相当奢侈了。我那会儿还没有坚强的革命意志,就冻得不行了。本人当时还真有本事,居然自己从土炕上滚到了地下。开会休息的时候,妈妈回来一摸炕上没人,顿时一身冷汗。就满地乱胡撸,一把抓住我的腿。那会儿被子早就散了,我是浑身冰凉,脑瓜子滚烫。
我妈二话没说,也没去请假,也没找任何人商量,是啊,那会儿也没人敢和她商量,她抱起我来就往外冲。
那天晚上开会,一个老熟人开始发言。他真是一腔热诚,也就是苦口婆心地劝说我妈交代我爸怎么当特务的过程。当年在北平这人是和我爸一起学画的老朋友,和我爸一起热衷组织抗日漫画小组。
第四部分第十六章 故人旧事(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