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住内心的激情,一大早就来到高家祠堂。
神奇而迷人的关索戏开始了。高石美与邻居们一样,只是其中的一个观众。高石美看到20个人,头戴20个面具,每个面具都是神的象征。高应楷是大红脸,丹凤眼,在早晨的阳光中,被赋予了温暖、威武、愉快的意味。其他的显得很古怪,有蝴蝶脸、风火脸、葫芦脸、黑脸、紫脸、蓝脸、褐脸……形态各异,但都神气非凡,执戈持盾,威风凛凛。高石美越看越感到晕眩,越晕眩越想看,他不敢乱动,他周围的人也不敢乱动。一种无形的力量在震撼着他们的心。他还听到了一种声音,那是面具里的人在说话,高石美听不清他们正在说什么,他只觉得那不是一般的语言,是神在说话。
雕天下 一(7)
一会儿,开始“点将”了。
高石美看到一个头戴粉红色面具的人叫道:关云长大总兵,听令!
紧接着听见高应楷答道:听令!
那个头戴粉红色面具的人随即又说:打红旗,披红铠,红人红马,红将军,领兵一支,带领十万兵马,镇守南方丙丁火,不可迟误!
高石美听见父亲答道:领旨!
高石美总觉得那个头戴粉红色面具的人,不像神而像人,动作很优雅,走起路来很用劲,特别是立定站住的时候,脚下犹如被什东西深深吸住了,一动不动。看起来这是个非凡的人,那些五大三粗、威猛无比的神,都要曲膝跪拜在他面前,听他调遣。高石美清晰地听他派出了五位将军,分别镇守在东、西、南、北、中等五个方位。最后,高石美还听到他命令五位将军:
到一州,平一州,处处平安;
到一镇,平一镇,四海永清。
高石美从心底里感谢这个人,因为这个人给他一种满意和幸福的感觉。高石美问旁人:“那个像人一样的神是谁?”几个旁人争先恐后地回答,是刘备,是刘备。高石美感激地点点头,他牢牢记住了“刘备”的模样。又有人指着那五位将军告诉高石美,关羽是撞天虎、张飞是飞天虎、赵云是巡山虎、马超是抓天虎、黄忠是座山虎。高石美一一把他们铭刻在心。他们对高石美有一种特别的魔力。很长很长时间,高石美望着他们发呆。他们的形象丰富了高石美的心灵和想象。高石美明白,从一见到他们的形象开始,他就一直处于内心的狂喜之中。
关索戏的出现,很快就让尼郎镇的百姓露出了长久未见的笑容。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踏街”的队伍。还有一些人要拜高应楷为师,学唱关索戏。高应楷说:“学唱关索戏有许多规矩,不能想唱就唱,想说就说。如果不守规矩,就会受到神的惩罚,轻者嘴疼鼻痒,重者脚跛眼瞎。”
即便如此,但为了驱逐瘟神,仍有不少人来到高应楷面前念叨,表示无论如何也要跟他学戏。因此,高应楷也只好不停地接收徒弟。原来的老面具不够用了,高应楷就教儿子用木头雕刻新面具。于是,高石美白天跟着父亲到尼郎镇“踏街”,晚上则在父亲的指导下雕刻面具。
让高应楷想不到的是,儿子高石美对雕刻面具很入迷,他非常会使用自己的眼睛,就像有神灵在暗中帮助他。一块杨木到了他手里,他就有一种强烈的雕刻欲望。高应楷叫儿子一边看样本,一边雕刻。可高石美就是不听父亲的话。一拿起雕刀,他就进入了对关索戏的回忆,一会儿想到人,一会儿想到神。那些平时像叫花子一样的人,带上面具,立刻就变成了神,就可以进入另一个世界?就可以降妖伏魔?高石美相信他们有那种非凡的能力。不过,那些神为什么又要听从那个名叫刘备的人的命令?刘备戴的面具很显然是人的模样。这样说来,人有时要变成神,而神有时又要变成人。不是吗?戴上神的面具时,人更像神;而戴上人的面具时,神更像人。人有神性,神也有人性?高石美悟出了这个道理,相信那些都是事实。因此,尽管高石美的刀法很笨拙,但他大胆而自由,所雕刻出来的面具与他父亲雕刻的放在一起,人们一眼就能看出这是高石美雕的,那是高应楷雕的。高石美雕刻的面具,简直是面目全非,形态各异,即使是同一角色,高石美今天雕刻出来的和明天雕刻的一比,也有许多不同之处。比如说,高石美为父亲雕刻的关羽的面具,他雕刻得像京剧南派的关羽脸谱,大红脸、丹凤眼、卧蚕眉、五绺长须,两片微微肿胀而浑圆的嘴唇,柔软而光洁。丹凤眼里还包含着一种陌生和遥远的光芒。这是高应楷最无法容忍的一个面具。他不戴,也不敢把它轻意毁掉。第二次,高石美同样雕刻关羽的面具,但他构图夸张,该细的不细,该粗的不粗,他在关羽的脑门和鼻梁之间,连刻三条从大到小的云纹,虽然表现出关羽义胆忠心的精神和威严不凡的气概,但总给人一种恶梦似的幻觉和幽灵般的气息。对于张飞的蝴蝶脸,他则把蝶身雕刻在鼻梁上,触须雕刻在鼻尖上并向两边卷曲,张开的大口则占满整个下颏。张飞两眼圆睁,张口大吼的勇猛神态,在高石美的雕刀下呼之欲出。人们都说,高石美雕刻的面具很有特点,浓眉、大眼、虎口、勾鼻,浓墨重彩,威风凛凛。人们戴上这种面具,都感到伏魔降妖的功力更足了。
雕天下 一(8)
但是,高应楷不能接受儿子的这种雕法。父子之间常常争执不休。高石美发现父亲离他越来越远了,以至于他对父亲所说的每一句关于木雕的话,都非常厌倦和反感。高应楷则对儿子越来越失望,认为高石美的雕刻是胡作非为,是对神灵的亵渎,他担心高石美迟早会出事的。高应楷干脆叫他不要学雕刻了,去学唱戏。但高石美不听,他整天埋头雕刻面具。父亲去唱戏的时候,高石美就呆在家里对着自己雕刻的面具说话,他能与它们沟通。他的面部表情与它们一样丰富,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面具。他甚至忘记了瘟神,忘记了尼郎镇,忘记了父亲,忘记了关索戏,他对雕刻面具一天比一天入迷。他活在自己的面具里,不想与人多说一句话,当有人走近他的时候,他就发火。高应楷一方面感到无法战胜自己的儿子,甘拜下风。由他吧!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另一方面,高应楷又在神像面前,为儿子祈祷,请求神灵不要降罪于他,不要与他这样年幼无知的人斤斤计较。
高石美辛辛苦苦雕刻了几十个日夜,使父亲的每个徒弟都有了一个适合自己角色的面具。尼郎镇到处是高石美雕刻的五虎上将,数十百个,无一雷同。不久,瘟神终于被镇压下去了,尼郎镇渐渐露出了一些活气。当然,人们不会忘记高应楷和他儿子的功劳,他们把高应楷父子俩的声名传播得很远很远。
阳泉镇的乡亲父老在得知高应楷在尼郎镇大唱关索戏的消息之后,派人来教训高应楷,说:“关索戏是能随便乱唱的吗?你把关索戏带到尼郎镇来糟蹋,乱招徒弟,胆大妄为,破坏了世代相传的老规矩。从今天起,尼郎镇不得再唱我们的关索戏。否则,我们阳泉镇的乡亲父老要来打掉你的牙齿,撕破你的嘴巴。”对此,高应楷妥协地说:“其他人可以不唱,但我们父子俩总可以唱吧?”那位来者说:“可以,但你的姓名只能叫龚自亮,不得叫高应楷。而且你儿子也只能姓龚。”
高石美看见父亲低下了头。
雕天下 二(1)
一层山水一层人,
层层山中有能人。
——云南民谚
鼠疫症在尼郎镇销声匿迹后的一年,高应楷却一天比一天烦恼,眼神一天比一天忧郁,姓高还是姓龚?唱不唱关索戏?对亡妻的怀念,等等问题,都在折磨着高应楷。特别是高石美越来越倔强,一天到晚不与父亲说一句话,只顾低头雕刻他的面具。那时,高应楷已经一年多没唱关索戏了,他问儿子雕刻那么多的面具干什么?高石美说不知道。他已迷失在各式各样的面具中,他一天不雕刻就会发疯。因此,他家的墙上、柱子上、柜头上、门上、楼梯上……凡是能挂东西的地方,都挂满了高石美雕刻的面具,数量多得惊人。特别是高石美的房间里已经拥挤不堪,面具加面具,恐怕有两三层了。因为这些面具,使整个房间的空间缩小了,光线也暗淡了许多。无事的时候,高石美就站在那些面具之间,长时间不动,就像他的灵魂被面具吸去一样,他变成了一具躯壳或一个木头人了。有时,高石美打量着某个面具,兴奋地与它交谈,他的目光里也许跳跃着火焰,照亮了面具的每一个细节。他的手舞动起来,他的脚也跳动起来,那种活力是父亲无法压制的。但更多的时候却是在与父亲争吵之后的沉默,高石美独自坐在石阶上,身子和目光沉重得像内部注满了铅水。或者闭着眼睛,倾听自己的呼吸。或者一个人在面具之间游走,像个幽灵。他在面具之中能看见自己,也能忘记自己。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而不该做什么。他认为自己一直是个清醒的人。
高应楷决定继续唱关索戏。他逢人便说:“我名叫龚自亮,不叫高应楷。我是个唱戏的,而不是木匠。” 高石美觉得父亲太过份了,就说:“阿爸,是不是高家没人管教你了?”
“我想唱关索戏,所以我和你只能姓龚。” 父亲说。
“阿爸,你是想把关索戏一代一代传下去,我说得对吗?” 高石美问。
“是的,所以你必须答应我,跟我学戏,今后我才允许你雕刻面具……”
高石美打断父亲的话,“阿爸,我不姓龚,我要姓高,我也不跟你学戏。”
“你是不是我儿子?”
“不知道。”
高应楷一听,一年积压下来的怒火就像浪潮一样向儿子扑过去。“你除了知道雕刻面具还知道什么?你是个白痴,是个孬种,你知道吗?你活着就像死了一样,我白养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