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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人!那里有我的心爱!踢啊踢,踢啊踢,妈妈啊,我要在它剧烈逼人的节奏中腾跳而去了!“美蒂美蒂,情窦初开的美蒂,如花似玉的美蒂,山盟海誓的美蒂,必为我妻的美蒂!你今夜可要等我啊……”
廖麦一出门就迎上了北风。他告别妈妈时,老人又塞进他怀中一个扁扁的酒壶。他裹紧了它,一低头就往山岭攀去。风沙吼叫,打在身上一点都不冷。只一会儿,胸中的火苗一股股蹿起来,他最后不得不把衣襟扯开,让北风直接吹在赤裸的胸脯上。
北上山路崎岖无尽,两耳生风呼呼掠过。这是一个漆黑无月之夜,无数野物被一个飞快北蹿的小伙子惊呆了,它们先是一声不吭,尔后大声议论:“看到了看到了?他今夜又撒开丫子啦!他一准要去办一件大事、一件最上紧的事,咱要不要跟上?”“跟上跟上,煞紧裤带系好鞋,跟上飞耶跑耶!”野物呼啦啦随上了,廖麦只觉得草飞树摇,到处是一片呼号。他只念着一个名字,只是向北、向北。
真是一个黑夜呀,廖麦什么也看不见,看不到山路,摸不到小径,幸亏有一只兔子在前边引导。它一跳就是灌木梢头那么高,四蹄腾空的模样真是美极了。它一边跑一边喊着:“跟上我吧棒小伙儿,你要去哪里咱一清二楚,咱俩在大海滩上结过朋友,俺爹跟你交换过枣木烟斗……”一只狐狸在身后随声附和:“有俺们护驾你算是找着了,跟上俺枪子儿保险擦不着边儿。不过你喝酒时千万别把俺忘了……”它说着就伸手讨起酒来。廖麦先把酒壶对在自己嘴上长饮一口,接着就在身边传递开来,当酒壶重新回到自己手中时,摇一摇,只剩下了最后的一口。“这一口我谁都不给了,这是我的酒!”
不知离天亮还有多长时间,当廖麦按住心跳伏在镇边时,风突然停了。所有跟随的野物也都销声匿迹了,这倒让他怀疑刚才只是风声相伴,是自己在疑神疑鬼……夜色里的镇子像头喘吁吁的大兽,没有鸡鸣狗叫,只有一两声牲口的长吁。他又掏出酒壶喝了一口:蒲根酒是一种长久不熄的蔚蓝色火苗,一喝进肚里就烧得他浑身灼热。他的两眼瞪得溜圆,眼看就要瞪裂了眼眶。他急急盘算从哪个巷口进入才能绕开石头街,想着哪儿有背铳的乡棍。美蒂啊,你还住在父亲留下的青石小屋中,院墙还是矮矮的泥墙、上边还是长满了茅草吗?他一闭眼就能想起秋天墙头上摇动的狗尾草,只觉得满身的旧伤疤又胀得发痒发疼。
天太黑了,星星时不时飞蹿而逝。原来天上正一刻不停地发生大事呢。地上更是不宁。
鸡啼了,天眼看就要亮了。廖麦终于摸到了矮矮的院墙下,一挨近觉得整座墙都在颤抖。他只要一纵就可以翻过矮墙,可是两手刚扳住墙头,一阵脚步声响了起来,他只好再次伏下:这儿有一丛野苘,他贴紧了它。隐约可见两个背铳的人走过来,一男一女。他们边走边亲嘴儿,手搭肩膀往前。走到石屋前女的站下,倚在了墙上。男的走开一点望了望,又咕咕哝哝走回来。他的语调十分悲伤:“我有十几天没学哲学了。”女的朝他跺脚:“胡闹啊!你完了,你真的这样?”男的点头,想再亲一下,女的生气了,躲过不理。正这会儿又一阵脚步声,男的立刻回身抖铳:“谁哩?”“你和谁哩?”“我和小狗丽!”刚过来的男人穿了很破的厚衣服,吸着烟,嬉笑说:“刚刚一霎儿我在草垛边看配狗的,配也配不上。”他把烟蒂丢下,说一声“转转”,就走了。
两个人倚在一块儿,长时间不再吱声。女的小声说:“不学哲学就完了。”男的盯着远处的背影说:“我日他祖宗。”女的说:“不学就完了。”
一男一女好不容易才离开。这段时间廖麦一直忍着,胸中的酒液再次腾起了蓝色的火苗,他真想迎面扑过去,一下把两个背铳的人击倒在地。
翻过矮墙。青石小屋是空的。拍遍小窗,轻轻呼唤,到处只一片沉默,没有回应。一层细小的汗珠从肩上手上生出,廖麦跌坐地上。“美蒂啊美蒂,你该不会出事吧?你这会儿到底在哪里啊!”他急得额头刷一下涌出大颗的汗粒,牙齿都咬响了。他怎么也想不出她会离开这儿,她在这镇子上没有第二个家、没有一个亲人啊!
此刻,他最害怕的是美蒂受不住唐家父子的欺辱,一跺脚逃回了大海滩上,从此无影无踪……
天还没有亮。余下的时间廖麦一直偎在小窗下。他知道今夜不会发生什么奇迹了,可他还是不愿离去。窗前,小院随处都浸染了美蒂的气味,这气味又与他喷出的酒气混在了一起。蒲根酒啊,蔚蓝的火苗儿又烧起来了,它让廖麦青筋突暴,两手攥拳,真想在黎明前把石头街上的每一块石板都掀起、砸碎,一直找回他的命,他的美蒂。
“我会一千次一万次地找你,找你,永不停歇!”他心里说着,尽管有些沮丧。
“我会找下去,我只要活着,就会这么找下去……”
《刺猬歌》 第三部分《刺猬歌》 最远的远方
最远的远方
“这可真不是梦啊,你这个家伙,你这回该让父亲高兴了。”廖麦对自己说出了声音。他在这样的时刻,愿意让自己呆在一个地方静一静,好好想一些事情。他时不时要大口地呼吸,从一大早就是这样。隔壁是板扣和乡亲们,他们都赶来贺喜,因为小村里第一次有人考上大学。廖麦见老妈妈在乡亲们中间流泪,忍不住就离开了,来到了隔壁。可只一会儿板扣就追过来问:“去哪里念哩?远不远?”廖麦告诉他:那是一个南方城市——向南,向南,一直向南。去那儿要跨过几道大水呢,是真正的远方,最远?的远方。“妈的,咱连做梦都梦不见那种地方,”板扣高兴地说。廖麦点头。
“银月天生是钻天鹞子,飞低了不成。从小下关东,这回又要往大南走哩!”村里的老婆婆擦眼抹泪,笑,拍打小屋的主人。老人搬出蒲根酒让大家喝,板扣一见就躲,嚷着:“年轻时候喝过,险些丢了一杆铳……那时候丢枪是死罪啊!”
天快黑时,所有人才离去。老妈妈把她的大孩子揽在跟前,一下一下抚摸他的头发。自他归来后这头发就由老妈妈修剪了,那总是同一个发型:离头皮一寸的短发。“妈妈,我几年就学完了。不论我今后走到哪里,都要带上妈妈。”“多么傻气,我走了,谁来守这家、这园子?”她问他,他一时未能回答。
快到行期了。行前的几个夜晚廖麦都在炕上辗转反侧,叹息。他夜夜想棘窝镇,想那个矮墙小院。下半夜了,老妈妈突然说:“孩子,让我再去一趟吧!反正谁也认不得我,我打听着就会找到她,会想法把她领出来——你走前说什么也得见她一面。”
廖麦一直摇头。老妈妈啊,你哪里知道唐家父子的凶险啊,你为我做得已经太多了,这是我今生都不能偿还的。他说:“最黑的夜晚又来了,妈妈,你在家里等我吧!”
这个夜晚廖麦要去两个地方。他先是登上了棘窝镇东坡,一直在父亲的坟前跪了许久。他心中默念:“我就要去南边,去远处了爸,那是儿子做梦都没想过的地方。我记住了您的话,记一辈子。”他正默念到这儿赶紧闭了眼睛,因为他听到了一阵呜呜吹响的风突然逼近了,一颗心怦怦乱跳。他盼望这漆黑无人的墓场上会有传说那样的事情发生:阴间亲人的魂灵出来了,他要与儿子相会!真的,他马上觉得自己脸上压了一道沉甸甸的目光,连呼吸都快要窒息了。他闭目念着,渐渐发出了声音:“儿子这一去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您放心吧,无论我走多么远,都迷不了路,都会做您的好儿子,我忘不了咱的家仇……”奇怪的是他的祈祷一停,风立刻息了。廖麦这才大睁双眼:面前只有坟头穆穆。他站起来。
棘窝镇今夜不宁,几只狗一直在吠,巷子里总是有人的走动声。廖麦已经在青石小屋的墙外伏了许久,等待着巷里的响动远逝。他刚才甚至听到了火铳拆卸刺刀的咔嚓声,听到背铳人在小声商量什么。只要这声息远一点,廖麦就要扳着院墙往里探望,想看到小窗内的一线灯光。什么都没有,黑黑的,沉寂无声。这样又呆了半个钟点,他狠了狠心,终于跃进了院内。
小窗上的纸好像被重新糊过了,这让他心上打了个激颤。他轻轻叩响了木棂,小声呼叫:“美蒂!美蒂!”屋内静极了。他稍稍等待一下,正要移向另一个窗子,马上听到了一声响动。他凝在地上,牙齿差点磕打出声音。他紧紧盯住小门,相信它马上就要闪开一道缝隙,马上就会露出她的脸庞!她的那双眼睛会把这儿的夜色全都逼退……门吱一声打开,轻得不能再轻——廖麦身子一摇,像要扑过去;可是定神一看,那儿是一支铳、一双尖尖的鼠眼。他身上一紧,随之两腿一弹就蹿出了十几米,然后不知怎么就越过了院墙。他仿佛看到伏在墙外的一群野物,兔子狐狸黄鼬们,这时也呼啦一声蹿起来。他心中只一个声音:“快跑快跑……”
身后马上有人嘶哑着嗓子呼号起来:“快些呀,这回咱可瞄见了!瞄见了!快些啊!刚刚有人蹿院过墙了,这回咱亲眼见了,你听大脚丫子吧唧吧唧响!快呀!快呀!”
那人一喊,紧接着巷子里就响起一阵混乱的脚步声,好像四下都有人飞赶过来,几道手电光在天上、地上扫来扫去。廖麦的长腿一纵就是老远,很快把那帮吵吵嚷嚷的家伙甩在了后边。他几乎一口气蹿出了街巷,又开始登上镇东的崖畔。这会儿身后的人已经甩远了,那些人放缓了脚步,只听一个骂咧咧的粗嗓子在训人:“你怎么不开火?你以为还会是好东西?咱打死人不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