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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仰脸几乎看不见星空。他第一眼就认定这儿是最好的企盼之地,觅宝之地,成功和再生之地。廖麦从未如此地坚信和执拗,也不再怀疑自己。这里离东边的镇子只有一华里。
几次试图进入镇子时,都让廖麦大喜过望:石头街上再也没有了巡逻的人,火铳碰撞声也不再响起。这使他多少明白时代已经变化了,一切正悄无声息地改变着……第一夜他静候窥测,仍不敢贸然行动;到了第二夜凌晨——一天里最安静的时刻,他终于跃入了那个小院。
滚烫烫的青石小屋啊,这一次里面真的有一个久久企盼的人。夜色里什么都看不清,可是那种无所不在的气息很快让廖麦明白了一切,呛得他差点扑倒在地。他被弥漫在浑茫夜色中的美蒂的体息裹卷起来,一时竟弄不清自己身在何方。他大难临头似的喊出一声,又紧紧捂住嘴巴……他蹲在了炕边,这样正好与美蒂枕上的头发相挨。他把脸颊贴上去。
趁着黎明前的黑暗,他和美蒂不再耽搁,手扯手踏过小巷;等一阵狗吠平息之后,廖麦将她一把抱起。她像只小鸟一样喘息,紧偎怀中,任他扛着,大步穿过镇西的卵石路,最后一头扎入了浓稠的紫穗槐棵之中。
南风将槐棵缓缓摇动时,东方开始发白了。
《刺猬歌》 第三部分《刺猬歌》 听刺猬唱歌
听刺猬唱歌
如果要说的话太多,那就什么也不要说吧;如果你不是一个傻子,那就什么也不要说吧。手,眼睛,皮肤,胳膊和脚,甚至是头发,这会儿都在齐声倾诉。满头粗韧的毛发把脖子缠住,让人的喉头热辣辣的,几乎未发一言就嘶哑了。紫穗槐的枝枝杈杈都生出一股灼热的风,携着刺鼻的野性气味,把两人的毛发点燃,衣服点燃,把一切全都点燃了。廖麦最后的时刻仰头一瞥,看见阳光筛过树隙,在她野蜜色的皮肤上不停地跳跃,哧一下分射出无数的金色箭镞。她的一对大眼睛就像勿忘我花,一对翘翘的乳房刚才还羞涩难掩,这会儿却一齐迎向了他。成熟的蒲米一样的香气、蒲根酒的香气、一种水生植物在南风里播散孢子才有的急切和沉默,更有水流深处的叹息,这一切都在嘴边、耳旁,在鼻孔那儿挤成一团。他伸手挽了一下,发现她的脊骨还像儿童一样,柔韧灵巧;她的双腿丰腴得令人慌促;她两手紧紧护住小腹,下颌搁在他的头顶——颌上是细小难辨的金丝茸茸;而小腹却被更为显著的丝线缠裹起来,金灿灿的,在野蜜色的肌肤上闪烁不已。“这真是一个刺猬孩子”,一句惊叹压在颌下,廖麦随即将其紧拥怀中。
他们的新房注定要建在这片旷野之上,并注定了一场无边无际的跋涉将要戛然而止。一双双看不见的眼睛从树隙间闪出,目光里有无数的恐惧、惊喜和叮嘱;所有的海边生灵都在黎明前得到了消息,它们奔走相告,携带着微不足道的喜钱在沙原上急急追赶。“儿行千里母担忧啊,孩儿再大也牵在娘的心上。美蒂是这片莽林的女儿,莽林虽然没了,可它的魂灵还在,咱这儿要千方百计为你添置嫁衣啊。瞧白沙滩温煦煦的,茅草滑润润的,大槐叶儿厚墩墩遮住了阳光,闹人的蚂蚁和小飞虫都被苦艾熏得没了踪影。你这一对水光溜滑的大孩儿好生相拥吧,吱咂吱咂亲嘴儿吧,风不起雨不来,天空万里无云呢。”“好小伙儿棒小伙儿,你可别仗着俊气仗着两条行走了千里万里的长腿撒野,咱这刺猬孩儿是绵里藏针,她的小手儿一下一下都摸在你的心尖上,让你万般辛苦一风儿吹。可你还得把她当成最娇嫩的花瓣捧着、护着,一开头就哈上五口热气、洒上三遍露水。你如果莽撞了、磕疼了她,那就怨不得伏在暗中的尖刺儿扎伤了你。大喜的日子把自己的身子弄得血乎淋拉,怎么说也不值啊。咱这是有话直说,也顾不得尽说些甜言蜜语吉祥话儿了。反正满海滩的精灵野物都来给你俩贺喜了,你把咱大海滩上最俊俏最温存、最会伺候男人心疼男人的刺猬精,轰隆一声抢走了。从今以后咱这地方的处女之王就再也没有了,霍老爷或是什么别的老爷会恨死你。你要好生提防疾风大浪天呢,说不定霍老爷的楼船会偷偷靠岸,一下把你的新娘抢走。要知道那个人一辈子贪心不足,海上陆地都跑遍了,尽搜美人儿。”
廖麦在这样的时刻既无法堵上耳朵,也就索性放开心去听吧。整个旷野的声音悉数收入心中,长长的絮叨才刚刚开始呢,无法回避。谁让自己是来自野地的孩子呢?他发现,自己千娇百媚的新娘已经在这无边无际的旷野之声中,悄悄蜕变为一个新人:刚才无法抵御的羞涩一直压得她抬不起头睁不开眼,宛如千斤巨石,这会儿却能皓齿微启看自己的夫君了,还牵上他的手,引导它触摸浑身的宝物。她像个头戴花冠的女王那样,傲然起立,让他跪坐原地,伸出自己的右手抚动他的头发,还扳起他的下颌看仰起的脸庞,像是在细细数一遍牙齿似的,久久看他张大的嘴巴。这一切做完之后,她才闭合双目,夹出了一溜齐齐的睫毛,上面悬了一颗告别的泪滴。她缓缓躺下。
“俺刺猬,心欢喜;手扯手,采野蜜……”一溜刺猬坐在沙原上,一齐拍着小巴掌,在热辣辣的南风中一齐歌唱。廖麦从未如此清晰地听到这样的歌声,觉得一瞬间被这歌声托到了云朵之上。此刻云朵正在北海上方疾走如风,一会儿低垂,可闻浪花飞溅;一会儿升起,穿越在星星之间。这是怎样的眩晕哪,激流冲荡,金星迸溅,他几次因为恐惧跌落而大声呼叫。可是四下都没有回应,只有嘶嘶的云朵掠过,有惊耸的浪涌甩起。他觉得一股不可抵御的力量将整个生命推拥向前——那儿才是真正的深渊,深不可测。
他闭上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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