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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并不如烟-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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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父亲,徘徊于秋阳绿荫之间。母亲在耳房准备茶食,尽管客人只有一个。我按捺不住兴奋,毕竟好久好久没有看见罗隆基了。他还象从前那样西服笔挺,风度翩翩吗?
“唉,‘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哪!”罗隆基的身影和这两句诗,一起飞临而至。
父亲含笑与他握手,道:“我们都是下乔木而入幽谷哇。”
人方坐定,母亲即把擦手的小毛巾、大中华香烟和一杯清茶,摆到了跟前。香茶弥漫,客心安然。罗隆基环顾客厅,长出一口气,说:“到了你们这里,觉得是在家。自己的家,倒象个客栈了。”
父亲很高兴,知道我躲在客厅的玻璃隔扇后面,故高声说:“小愚,出来看看罗伯伯吧。”
罗隆基从沙发上站起来,拉着我的手说:“一年时间,我们的小愚,长成大姑娘了。好好看看你的罗伯伯,变老变丑没有?”
他一点没有变,风度依旧,性格依旧,话未说上三句,便对父亲讲:“今天来你家,我是向政协要的车。”
父亲听懂了,吩咐洪秘书到传达室,叫政协的司机把车开回去,对罗隆基说:“等你走的时候,用我的车。”他听了,很满意。
他们的第一话题,是反右。对此,罗隆基感慨万端,说:“伯钧呀,这个反右,毛泽东搞的是诱之言,陷之罪哇。而我们是转瞬之间,百暖百寒,一身尝尽矣。自己是想做官的,但做官做到饱受屈辱,人格丧尽,是谁也没有料到的。对三五反,我就有些看法。被认为有问题的人,都斗得很苦,象潘光旦,刘王立明。一个老百姓不管有无问题,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何况是潘光旦这样的学者教授。在民主党派里,三五反使民建(即中国民主建国会)受到很大的影响。肃反时的搞法,我更是不同意的。被冤枉的人不少,又无法申诉。这么,我才提出建议成立一个平反委员会,它必须自成系统,而且一定要和共产党的领导机构分开来。我的这个提议,目的无非是为受委屈的人解决问题。后来毛公又搞胡风,我当时就跟范朴斋、张松涛讲,共产党这次肯定也是错了。我的主要讲话,大部属于人大、政协、统战部座谈会上的发言,按说是应该受法律保护的。结果,都成了共产党划我做右派的罪状。”
父亲则告诉他,自己的划成右派的依据共五条。第一条,是主张轮流执政。而这么至关重要的话,并非自己所讲,乃出自程潜之口。第5条是反对文字改革,纯学术问题,也充做反党言论。罪状由共产党定下,概不与本人核实。
你一言,我一语。罗隆基越说越起劲了:“对共产党,有些道理是讲不通的。宪法制定的时候,我早说它不大象法,仍旧是属于‘共同纲领’性质。现在怎么样?事实说明问题。我们还没有犯法,就由毛主席宣布‘有罪’。国家主席或执政党领袖的讲话,即可成为判罪的标准?一点法律上的正当手续也没有,何况它本来就是一部没有诉讼的法。国家宪法的要义,就是政府守法。老实讲,毛泽东的搞法是违宪。——伯钧哪,可以说我们是为真理而沦为贱民。”
罗隆基的九载清华校园生活以及留学生涯,使他对西方近代意义上的民主政治,有着跟他同代知识份子很不一样的认识份子。这些个人的亲身经历与所信奉的思想牢牢地黏合在一起,便能产生出一股持久的力量。我想,已是右派的罗隆基之所以在政治思想上保持着自信,很大程度上来源于此。国家尚无法,中国人的基本权利问题没有解决——这是罗隆基在新中国成立后,坚持的一个基本观点。经历反右运动,他是愈发地坚持了。
用车把罗隆基送走后,父亲对我说:“老罗的话虽不错,但他太天真了。”
我问:“罗伯伯天真在什么地方?”
父亲讲道:“他的天真表现在和共产党打了半辈子交道,还没有认识共产党。比如,努生常讲的那个立法问题。不是国家不立法,宪法也有了。实际上是共产党管理国家的办法,不需要法。‘如今还是半部《论语》治天下。’这话,我在鸣放时讲过,被人揭发,伤害了老毛和中共领导人。但是,既然大家都搞政治,那就要正视现实。现实是什么?现实是我们今天的制度,有一半是封建社会专制主义那一套;另一半是向苏联学习,搬来老大哥的秘密警察那一套。秦始皇加克格勃,我们国家的政治是用这么一部机器操作的。老罗所说的法,即使有了,如制度不改变,中共也只会摆在那里,做做样子。”
关于反右后的民盟,是父亲和罗隆基谈论的另一个话题。
父亲说:“民革因是些降将,本就抬不起头。三、五反收拾了民建。比较敢讲话的,只剩下民盟和农工,而反右的打击重点,就是民盟和农工。老毛这次的最大收获是,通过反右完全控制了民主党派,也完全控制了中国知识份子。而中国的民主力量和中国知识份子的独立自主精神,本来就脆弱。今后,民主党派只能点头称是地过日子了。”
罗隆基则预言:“在民盟那些积极批斗、恶语中伤我们的人,将被统战部提拔重用,并坐上我们腾出的位子。”
父亲很同意这个看法。他俩一致判定胡愈之要当上副主席,邓初民、吴晗、杨明轩3人,也都极有可能坐上副主席的椅子。而象千家驹等人,大概会从中央委员晋升为常务委员。而杀回马枪的史良,也一定会保住自己的位子。
(19)58年11月12日~12月4日,民盟召开了第3次全国代表大会。改选是一项最重要的内容。一切正如他俩的测算:史良、高崇民、马叙伦保留了原有职位,胡愈之、邓初民、吴晗、杨明轩,全都如愿以偿地当上了副主席。大概怕人家说打手都上了台,故又增加了陈望道及楚图南。这样,民盟中央副主席从原来的5人增加至9人。千家驹、沈兹九等人,进入了常委的行列。会议通过了《中国民主同盟关于社会主义改造规划》和《开展社会主义自我改造竞赛的倡议书》。从此,对知识份子的政治思想改造,成为民盟的光荣使命与现实任务。而这恰恰是罗隆基最反感的,尽管在民盟中央举行的一次批判会上,他表示:“我要改造自己。我愿意改造自己。我坚决相信我一定能够改造自己。”其实,他的内心,从不相信“改造”二字,至少他认为自己是不能改造的,也是不能被改造的。
“共产党制定的改造知识政策,不仅说明这个政党是把知识排除在人民之外的,而且还是一种思想控制的好办法。”罗隆基的这句话,才表达了他的真实看法。
关于思想改造,记得他还曾半开玩笑地对我做过一番解释:“小愚,你知道吗?思想改造这个词,在西方叫洗脑。就是把原来装在你脑子里的东西掏出来,灌入官方认可的思想意识。你爸爸或许还能洗一洗,因为他在德国学的哲学里就有马克思主义,现在再装些中国造的马克思主义,毫不困难。所以,民盟开会,谈论形势,座谈社论,联系思想的时候,你爸爸就用上了那一套,总有话讲。唉,唯有你罗伯伯可怜哪!20几岁,在美国读政治学博士学位。后来,在英国又投到拉斯基门下。那时用功、记性又好,资产阶级政治思想的一整套,在脑子里装得特别牢,要不然怎么还是费边社的呢?可现在想掏出拉斯基,装进马克思,就不行了。我一发言,自己觉得是在讲马列,人家听来,仍旧说我是冒牌货。”
我告诉罗隆基:“我们中学生也在写个人思想改造计划,积极要求进步的同学还按期给团组织写思想汇报呢。我也按要求给班主任写了一份,说‘共产主义虽好,可谁也没见过,自己不大相信这种虚幻之物。’没想到这份思想汇报被油印出来,发给每个同学,作为批判材料。”
他听了颇为诧异,跑回客厅,对着父亲惊呼:“你这个当父亲的知道吗?小愚也和我俩一样,写汇报,受批判。思想改造怎么从中学生就开始了?”
“伯钧,我又来‘联盟’了。”这是他一脚踏进我家二门时,常挂在嘴边的话。话传进我的耳朵,便情不自禁地要跟父母朝着客厅走。
父亲和罗隆基聊天是休闲,也是一种继续思考,对我来说,听他们聊天不仅跟读书听课有着同等价值,而且是享受,仿佛有一种智慧的光束在眼前闪过。父亲有时训我:“小孩子不要听大人谈话!”于是,我就藏在玻璃隔扇的后面偷听。
一次,被罗隆基发现了,他格外高兴。说:“小愚,到客厅来哇,罗伯伯给你讲一个家乡的故事——有个女婿在新婚大喜后,陪着媳妇回娘家。丈母娘给他吃点心,一个碗里打了四个糖鸡蛋。小舅子见了很想吃,母亲告诉儿子,新姑爷不会都吃掉,剩下的归你。这个小舅子就躲在堂屋门帘后面偷看、等着。姑爷吃了一个,又吃了一个,再吃一个的时候,他就着急了,但心想,还剩有一个呢。可他看见姐夫的那双筷子去夹第四个糖蛋了,便放声大哭,走了出来,说:‘妈,你骗我,四个蛋他都吃了。’小愚,你就坐在这里,罗伯伯一个糖蛋也不吃。”
搞政治的,不谈政治,恐怕就象不让人呼吸一样地感到憋懑。这两个因言论而获罪人,还是恶习不改。见面聊的,不外乎国内要闻,国际形势。他俩的议论有时一致,有时看法各异。比如:罗隆基认为第三次世界大战很有可能打起来;父亲始终认为打不起来,所谓第三次世界大战是拿来吓唬人的。罗隆基认为美苏对立、两大阵营的冷战是世界最棘手的问题;父亲却说地球上最复杂的地区是中东,中东问题最难办……可惜,他们吉光片羽式的对话,不是我听不大懂,就是听后忘记了。
议论中,罗隆基爱联系自己。刚果的卢蒙巴被暗杀,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父亲和他对这个事件议论了好一阵。我做完功课,母亲让我端一盘烤面包到客厅去。罗隆基见到我,便说:“小愚,我和你父亲正在谈论卢蒙巴呢。我很遗憾活到今天,如果(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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