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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不着这一套。 我们还是照老规矩办吧。”有几个人发出不满意的、甚至粗鲁的声音。聂赫留朵夫提出要立一个契约,他将在上面签字,他们也得签字。 他们听了,反对得更加激烈。“签字干什么?以前我们怎样干活,以后还是怎样干活。来这一套干什么?我们都是大老粗,没有文化。”
“我们不同意,因为这一套弄不惯。 以前怎么办,以后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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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 活(中)982
怎么办。 只要种子能取消就好了。“几个人异口同声地说。所谓取消种子,就是说,照现行规矩,在对分制的农田上种子应由农民自己出,现在他们要求种子由地主出。”这么说,你们拒绝这个办法,不愿接受土地罗?“聂赫留朵夫对一个年纪轻轻、面色红润的赤脚农民说。 这个农民身穿破旧的老式长外衣,弯着左胳膊,把他那顶破帽子举得特别直,就象士兵听到脱帽的口令拿着帽子那样。”是,老爷。“这个农民说,他显然还没有改掉士兵的习惯,一听到口令,就好象中了催眠术。”这么说,你们的地够种啦?“聂赫留朵夫说。”不,老爷。“这个退伍士兵装出快乐的神气回答,竭力把他那顶破帽子举在前面,仿佛要把它奉送给愿意要的人。”嗯,你们还是把我的话好好想想吧。“聂赫留朵夫感到困感不解,把他的建议又说了一遍。”我们没什么好想的。我们怎么说就怎么做。“脸色阴沉、牙齿脱落的老头儿怒气冲冲地说。”我明天还要在这儿待一天。你们要是改变主意,就派人来对我说。“
农民们什么也没有回答。聂赫留朵夫就这样一无所获,失望地回到帐房里。“我老实对您说吧,公爵。”聂赫留朵夫回到家里,管家说,“您同他们是谈不到一起的,这些老百姓顽固得很。 开起会来,他们总是固执得要命,谁也说服不了他们。 他们什么事情都有顾虑。 那些庄稼汉,白头发的也好,黑头发的也好,尽管不同意你的办法,可人都挺聪明。 他们到帐房里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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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请他们坐下来喝杯茶。“管家笑嘻嘻地说,”一谈起来,真是海阔天空,头头是道,活象一位大臣。 可是一开会,就换了个人,咬定一点,死不改口……“
“那么,能不能找几个最明白事理的农民来这里?”聂赫留朵夫说,“我想给他们详细解释解释。”
“这个行。”管家笑嘻嘻地说。“那么就请您约他们明天来一下。”
“这都好办,我召集他们明天来就是了。”管家说,更加欢畅地笑了笑。
“瞧,他这人真鬼!”一个皮肤黝黑、胡子蓬乱的庄稼汉晃晃荡荡地骑着一匹肥马,对旁边那个身穿破旧老式长外衣、又老又瘦的庄稼汉说。 那个庄稼汉所骑的马,腿上的铁绊索叮咚作响。这两个庄稼汉夜里到大路上放马,并无视他们的马溜到地主的树林里吃草。“‘你只要签个字,我就把土地白白送给你。’哼,他们捉弄咱们还不够吗!不成,老兄,办不到,如今我们也学乖了。”他接着说,同时叫唤一匹离群的周岁马驹。“小驹子,小驹子!”他想把马驹叫住,可是回头一看,马驹不在后面,而是往斜里闯到草场上去了。“瞧你这狗杂种,溜到东家草场上去了。”皮肤黝黑、胡子蓬乱的庄稼汉听见那匹离群的马驹一面嘶鸣,一面在露珠滚滚、野草芳香的洼地上奔跑,踩得嚓嚓发响,叫嚷着。“你听见吗,草场上都长满杂草了,到了休息日得打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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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们到对分制田里去锄草。“穿破旧老式长外衣的瘦庄稼汉说,”要不然镰刀都会割坏的。“
“他说‘你签个字吧’。”胡子蓬乱的庄稼汉继续评论东家的话。“你一签字,他就会把你一口活活吞下肚子去。”
“这话一点不错。”年纪老的那一个应和说。他们不再说什么。 只听得坚硬的大路上响起得得的马蹄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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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聂赫留朵夫回到家里,发现他们已把帐房收拾干净供他过夜。 帐房里有一张高大的床,铺着鸭绒垫子,放着两个枕头,还有一条厚得卷不拢的大红双人被子,织得很细密,带有花纹,大概是管家妻子的嫁妆。 管家请聂赫留朵夫吃中午剩下的饭菜,但被聂赫留朵夫谢绝了。 管家对伙食的粗劣和条件简陋表示歉意,然后告辞,把聂赫留朵夫一个人留在房间里。农民们的拒绝并没有使聂赫留朵夫感到丝毫困惑。 正好相反,尽管库兹明斯科耶的农民接受他的建议并再三向他道谢,而这里的农民却不信任他,甚至对他抱着敌意,他却觉得心情平静而快乐。帐房里又闷又脏。聂赫留朵夫走到户外,想到花园里去,可是一想到那个夜晚,想到侍女房间的窗户,想到后门廊,他就不愿再到那些被罪恶的往事玷污的地方去。他又坐在门廊里,吸着充满桦树嫩叶浓香的温暖空气,久久地眺望着暮色苍茫的花园,聆听磨坊汩汩的流水声、夜莺的鸣啭和门廊附近灌木丛里一只小鸟的单调叫声。 管家窗子里的灯光早已熄灭了。 东方,在仓房后面,初升的月亮倾泻出一片银光。 远处传来雷声,三分之一的天空被乌云遮住。 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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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的闪电越来越清楚地照亮鲜花盛开的花园和颓败的房子。夜莺和其他鸟类都停止了鸣叫。 在磨坊的流水声中传来鹅的嘎嘎声。 然后在村子里,在管家院子里,早醒的公鸡开始啼叫——每逢雷雨交加前夕的闷热夜晚,它们总是叫得特别早。俗话说:夜晚过得好,公鸡啼得早。 对聂赫留朵夫来说,那个夜晚不止过得好。 是个欢乐幸福的夜晚。 他那时还是个单纯的少年,在这里度过了一个幸福的夏天,种种情景如今都历历在目。 他觉得现在不仅同当年一样快活,而且如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一样幸福。 他不仅记得,而且重新体验到,在十四岁那年他向上帝祷告,祈求上帝向他揭示的真理。 他还记得,小时候怎样伏在妈妈膝盖上,哭着向她告别,答应她永远做个好孩子,决不使她伤心。 他还记得小时候同尼科连卡。 伊尔捷涅夫一起说定,他们将互相帮助过高尚的生活,并尽力为一切人谋幸福。这会儿,他也想起他在库兹明斯科耶经受的诱惑:他留恋他的房子、树林、农庄和土地。 如今他问自己:他是不是还舍不得那些东西?他甚至觉得奇怪,他居然会留恋那些东西。 他想起白天见到的种种景象:那带着几个孩子而失去丈夫的女人,她的丈夫就是因为砍伐他聂赫留朵夫家树林里的树木而坐牢的;还有那荒唐的玛特廖娜,她居然认为或者至少口头上说,象她们那种女人理应充当东家的情妇;还有她对待孩子的态度,以及把孩子送往育婴堂的办法;那个头戴小圆帽、样子象小老头、不住地苦笑的不幸孩子,因为吃不饱而奄奄一息;那个怀孕的瘦弱女人,因为劳累过度,没有看好饥饿的奶牛而被迫为他白白做工。 他又想到了监狱、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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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头、牢房、恶臭和镣铐,同时也想到了自己的以及京城里全体贵族穷奢极欲的生活。 事情一清二楚,不容怀疑。一轮近乎圆满的明月从仓房后面升起,院子里布满了黑黑的阴影,破房子的铁皮屋顶都被照得闪闪发亮。一只夜莺沉默了一阵,似乎不愿辜负这皎洁的月光,又在花园里鸣啭起来。聂赫留朵夫想起他怎样在库兹明斯科耶开始思考自己的生活,决定今后该做些什么和怎样做。 他想起他怎样被这些问题困扰,无法解决,因为他对每个问题都顾虑重重。 现在他又向自己提出这些问题,发现它们都很简单,不禁感到奇怪。所以变得简单,因为他现在不再考虑对他将有什么后果,甚至对这些问题不感兴趣,而只考虑照道理应该怎么办。 说也奇怪,应该为自己作些什么,他简直毫无主张,可是应该为别人作些什么,他却一清二楚。 现在他明白,必须把土地交给农民,因为保留土地是很自私的。 他明白,不应该撇下卡秋莎,而应该帮助她,不惜任何代价向她赎罪。他明白,必须研究、分析、理解一切同审判和刑罚有关的问题,因为他看出一些别人没有看出的事。 这一切会有什么后果,他不知道,但他明白,不论是第一件事,亦或第二件事,还是第三件事,他都非做不可。 这种坚强的信念使他感到快乐。乌云逼近了。 现在看见的已不是远处朦胧的电光,而是照亮整个院子、破屋和倒塌门廊的明亮闪电。 雷声在头上隆隆震响。 鸟雀都已停止鸣叫,但树叶却飒飒地响起来,风一直吹到聂赫留朵夫坐着的门廊里,吹动了他的头发。 大颗的雨点一滴一滴地落下来,敲打着牛蒡叶子和铁皮屋顶。 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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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晃晃的闪电照亮整个天空,刹那间万籁俱寂。 聂赫留朵夫还没来得及从一数到三,一声霹雳就在头上打响,接着空中隆隆地滚过一阵响雷。聂赫留朵夫走进屋里。“真的,真的。”他想。“我们生活中的一切事情,这些事情的全部意义,我不理解,也无法理解。 我为什么有两个姑妈?为什么尼科连卡死了,可我却活着?为什么世界上会有一个卡秋莎?我怎么会对她疯疯癫癫?为什么要发生那场战争?后来我怎么过起放荡的生活来?要理解这一切,理解主的全部事情,我无能为力。 但执行深铭在我心灵里的主的意志,则是我力所能及的。 这一点我毫不怀疑。 我这样做,自然就心安理得。”
滴滴答答的小雨已变成倾盆大雨,雨水从屋顶上泻下来,哗哗地落到一个木桶里;闪电不时照亮院子和房屋,但不那么频繁了。 聂赫留朵夫回到屋里,脱下衣服,躺到床上,但担心有臭虫,因为肮脏的破墙纸里很可能藏着臭虫。“是的,我不是东家而是仆人。”他这样想,心里感到高兴。他的担心是有道理的。 刚一熄灯,小虫就来咬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