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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掂量一下自己,觉得对金钱是最看得开的,所以打破对“贫富”的执着分别心,最不成问题。“贵贱”、“美丑”等等,也都还好。唯独“善恶”,我觉得打不破。
人之为人,异于禽兽,不就是因为我们有羞耻心,有一些价值观的坚持?那为什么要打破“善恶”?
“不思恶”倒也罢了,为什么也要“不思善”?
我本来挺为自己“嫉恶如仇”的个性为傲。如果没有了我对“善”的判断与坚持,那这又算什么个性?
《心经》里说:“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我记得当时虽然没法体会“不生不灭”、“不增不减”是怎么回事,但起码可以接受有这种可能。但是对于“不垢不净”,我就没法理解。“不垢不净”,对我来说,类似“不善不恶”。我可以接受“不恶”,但接受不了“不善”,我也可以接受“不垢”,但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会“不净”。
《金刚经》里说,“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连“善”也不能住?依善而生心,不是很好的一件事吗?
《一只牡羊的金刚经笔记》 黑户佛教徒 二 黑户佛教徒(5)
我就带着这些疑问上了山。
打过禅七的人都知道,那七天有个过程。
前三天,通常都是找各种理由告诉自己,枯坐在这个禅堂里多么没有意义,不如赶快下山,把这时间用来做些更有价值的事情。所以,都在和要不要逃离,用什么借口逃离之类的念头挣扎。
熬到第四天还没放弃,多少总会认命,开始比较“务实”地静坐。
第五天,比较用得上工夫。
最后两天,有些心得,巩固或放大。
我也是这么个路程。
而我第一次禅七的心得之一,是终于知道为什么要打破“善恶”的分别心,为什么连“善”也不要执着了。
那是在第四天。我刚刚用一万个理由劝说自己不要浪费生命,赶快下山,又好不容易抵抗过这些诱惑之后,有一炷香坐得比较好。
我安静地坐在那里,看着自己的念头此起彼落,相衍相生。
这么说吧。第一个念头是禅堂。由禅堂而想到食堂。食堂想到筷子。由筷子而竹子。由竹子而丛林。由丛林而原始人。由原始人而取火。由火而灯。由灯而电。由电而爱迪生。
但就在我自以为很清楚地掌握自己念头一路流转到这里的时候,天外飞来一个画面,一群赤条条的男女跳出来,在荒淫作戏。那是多年前看过一本小说里的场景。
我蓦然吓出一身冷汗。
如果我的念头是从香车而想到美人,想到美人的时候跳出这些性爱场面,倒罢了。起码你有一个线索,可以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联想到这里。但是,为什么我在由“电”而想到“爱迪生”的那个环节上,莫名其妙地跳出一个毫无来由、无所根据的男女性爱嬉戏的场面?这根本就是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啊!
我头一次那么深刻地体会到自己的念头其实是不受自己控制的。或者说,自己是不受自己控制的。
这种毫无来由、无所根据的念头,会不会有一就有二,不断地发生在日常生活之中?
会不会,我平日自以为是的,许多以为是“善”的坚持,也只是类似那些男女性爱嬉戏的场面,其实是不受自己控制,莫名其妙蹦出来的一些念头呢?
也在那一会儿,我想到多年前看过一部电影《自由之路》(YOL)所留下的感触。
《自由之路》是一个土耳其异议分子导演,在监狱里画好分镜剧本,偷运出来交助手帮他拍摄的电影,后来他逃狱出来亲自剪辑完成。
电影讲几个出狱的人的故事。其中一人因为在被捕过程中涉及其妻舅之死,得不到妻子的娘家所谅解。出狱后,他去探访投靠娘家的妻子,遭到仇视,不准他带家人离开。但妻子违背娘家的禁令,还是带着子女和他逃离。
这对久违的夫妻在逃亡的火车上,禁不住重逢的激动,挤到厕所里亲热,差点被围在厕所外面的人打死。好不容易警察把他们救了出来,训斥他们不知羞耻,不知给孩子们做个好榜样。接着,趁警察离开的一个空档,娘家的人赶至,开枪杀了这对夫妻,然后把孩子带了回去。
这部电影是一九八二年坎城影展金棕榈奖得主。我在后来的金马奖外片观摩展上看的。头一次看土耳其电影,散场后我被两个问题堵得心口闷闷的:人家夫妻在火车厕所里亲热,干那些乘客什么事,恼怒成那个样子?人家夫妻要另过日子,娘家人干嘛非得一路追杀,宁可带回去两个没了爹妈的孩子自己扶养?
这两个闷了许久的问题,却在那天的禅堂里突然回到我的心头,帮我找到了为什么对“善”也不能执着的答案。
《一只牡羊的金刚经笔记》 四条绳索 三 四条绳索(1)
乘客和娘家的人,都是自认为在“替天行道”,自认为是“正义”的化身。那是土耳其的风俗民情。然而换一个地方,换一个人来看,那些“正义”却可能只是“粗暴”。所谓“善恶”,所谓“是非”,不过是价值观的投射。而价值观,是会因时、因地、因人而异的。正如我看土耳其人对“善”、“正义”的执着不以为然,其他地方的人看我对“善”、“正义”的执着也可能不以为然。
所谓“正义、正义,多少邪恶假汝之名而行之”,正是一心执着于“善”的人所可能造成的结果。
佛法里的“不思善,不思恶”,不是要人没有是非善恶的判断能力,而是要我们认清“善”、“恶”都是一些价值观。价值观都是一些念头。而我们对自己的念头所能把握的其实并不多,并不大。
所以,不要执着于一些事实上我们连自己都把握不大的念头。
禅七,正是透过一个封闭的空间,一段密集的七天时间,来让人和自己的念头对话,认识念头,进而练习控制念头,让自己当念头的主人,而不是当念头的奴隶。
有了这个体悟之后,在那次禅七剩下的两天时间里,我就比较有了用功的方向。
到第七天,终于体会到《心经》里面为什么会有“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这段文字。
下山后,我觉得人生大不相同。对佛法的体会也大不相同。再读《金刚经》,觉得可以上手了,最少从道理上也明白“应无所住而生其心”是怎么回事了。
那个当儿,我正好拿到一本精装的《金刚经》及其相关经文的合订本。合订本里有《金刚经》,有《六祖坛经》,还有六祖的《金刚经口诀》等。
这本书有点像是一本《金刚经》的小百科,从此跟我一路到现在。
这么多年,虽然我从不回答如果要我去荒岛带唯一的一本书,会选哪一本这种问题,但在我心底,答案早已经有了。事实上,后来我把自己曾经读过的其他佛经,都陆续打包送人或捐赠给图书馆了。
只有《金刚经》的合订本,始终伴着我。
打完第一次禅七之后,因为自己已经受用很大,我想不要占据别人亲近师父的机会,所以就有意地比较少上山去。十个月后,觉得需要再充一下电,去打了第二次禅七。再一年两个月后,打了第三次禅七。到第三次禅七打完之后,我就决心尽量少去打扰师父。
我不是出家人,也不是研究佛学的人。我是一个在社会中工作的人,有自己人生目标要探寻的人。我需要的是可以帮我在红尘之中踽踽独行,在探寻中不致迷失方向的指引。
我既然知道了认识自己念头的重要性,学了看管念头的基本方法,又在这段时间越来越领会到《金刚经》在这件事情上的根本意义,就觉得自己像是有了一枚指南针。未来发展如何不知,但是《金刚经》起码永远在指引一个方向:不要被自己的念头所惑,不要被自己的念头所制。
我爱读武侠小说。大有学成下山,从此要自行闯荡江湖的味道。想想“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那句话,再翻翻《六祖坛经》,里面写着“迷时师渡,悟了自渡”,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为了坚持“自渡”,我刻意拉长自己去见师父的时间间隔,结果从一九九三年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回去见他了。
之前我也皈依了密宗的智敏、慧华师父。我从这两位师父处也受到很大的启发与指点。
但是从我开始要对治自己的“念头”之后,就逐渐不去参加###了。我知道两位密宗师父的正见与传授法要之可贵,但密宗弟子毕竟要自己用功,勤于修法。而我这个懒惰的弟子,只想在红尘中以工作为道场,和自己的念头周旋,挪不出特定的时间修法,也就不想只是参加###,妄图灌顶加持,事实上只是浪费师父的时间。
我既然相信佛法是一条“自修自证”的路,连自己皈依的禅、密两宗的师父都不见了,当然更不会去其他的寺院参加###等等。不去任何寺院走动,自己当然就不会以佛教徒的身分曝光,也不会与其他众多的佛教徒交流。
我不轻易和别人谈我的信仰。更绝不在衣饰、外观上留下任何和佛教徒产生联想的痕迹。
我成了一个黑户佛教徒。
《一只牡羊的金刚经笔记》 四条绳索 三 四条绳索(2)
就一个黑户佛教徒而言,我对自己的期许就是,以红尘中的工作为道场。
我相信佛法不是出世之法。《金刚经》的“应无所住而生其心”,让我觉得可以不受任何牵绊,勇往前进,有任何挫折和烦恼,像是抖抖衣袂般抖掉即可。抖不掉的时候,就如《六祖坛经》说的:“烦恼即菩提”,努力体会。体会不得,就带着烦恼继续前进。
可是,大约就在我发现自己是牡羊座,要开始为新创立的大块文化而冲刺的那个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