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褐色鸟群 格非-第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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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怎么认识李'吉力'的?我说。
    棋的脸上慢慢地浮现出一层红晕。她似乎立刻沉浸在幸福的回忆之中。她潮湿的眼
睫毛参差错落像一排芦苇的篱掩住了黑白的眼球。她用妻子般空旷而充满诗意的语调告
诉我:她先认识那个叫李朴的男孩。
    李朴是谁?我问。
    李'吉力'的儿子。
    我思索着这个被棋称作“李朴”的男孩在我记忆中的印象。我记得在一九八七年,
我在李'吉力'的乡间别墅作客,我们隔着会客厅透亮的玻璃看见后花园的雪地上,一个
男孩正在滚雪球。我想那个玩雪的小男孩会不会就是棋所说的李朴?
    棋的目光仍注视着窗外。她的双眸熠熠发亮,像是要沁出白色或黑色的水汁。
    我想所有的女人沉入对恋人的回忆和想象之中大概都是这么一副自命不凡的神态。
对于女人来说,生活有时就是想象。
    我真的感到困倦了。我点燃了一支烟,但它并未使我清醒。我倚着公寓白色的墙壁
昏昏欲睡。“水边”的夜晚静极了。微风轻轻吹拂着窗帘,潮水有节奏地漫过石子滩。
我在混沌而沉重的睡意之中,仿佛听到棋在呼唤我的名字,她的童音未脱的呼唤像是从
一个遥远的地方传过来。她的衣服在椅子上摩擦发出之声。棋像是又处在焦灼不安之中,
她的飘忽不定的影子在我眼前不断地徘徊。我渐渐坠入梦乡。
    时间过去了很久。棋轻轻地将我推醒。
    那个女人——
    什么女人?
    那个穿栗树色靴子的女人——
    怎么?
    你后来再也没有没有见过她吗?
    天还没有亮。棋蓬松着长发站在我对面。有一些汗粒顺着她的发梢慢慢滴落。
    我听到棋的呼吸声很重。我想她大概已经被故事的那些悬念和细节织成的网罩住了。
她对故事的过于敏感使我注定要谈到以下所叙述的这些事。这些事离我很久很远了,但
是当我每次重温许多年前的阳光和空气,我仿佛觉得伸手就可触摸到它。我无法不回忆
往事。即使在这样一个平常而宁静的夜晚棋不向我提起它,“水边”的那些候鸟也会叠
映出它们清晰的影子。我在决定如何向棋叙述那些事时,颇费了一点踌躇。因为它不仅
涉及到我本人,也涉及到我在“水边”正在写作中的那部书,以及许多年以前,我的死
于脑溢血的妻子。
    我和那个穿栗树色靴子女人的重逢是一次意外的巧合。一九九二年春天,我因《黑
鸭》出版社之约来到郊外修改一个长篇小说。我住在歌谣湖畔的一幢白色小楼里。
    这幢新建的小楼没有人住,因为自来水管道还未辅设,房间的设施很不完备,楼前
的花园还是一片荒芜。小楼竣工后多余的一些建筑木料和钢筋混凝土的果柱被横七竖八
地搁在楼房的四周,让人觉得有些压抑。我来到这里之前,《黑鸭)出版社的几个董事
副董事把我的右手握得又疼又酸;很抱歉条件很差连撒尿的抽水马桶还没有运去格非你
看着办吧。
    我的卧室朝南有一个很大的阳台。现在正是早春时节,太阳在午后照临阳台时,我
就在那儿抽烟憩息。远处歌谣湖浩翰的水面上空,白色的云块很低很厚,静静地悬挂着,
湖水由于酸雨和城市排泄的废气和残渣已变得污浊不堪,湖面边缘的沼泽上绵延的原始
森林蒙上了一层灰黄的颜色。有几只白鹤和鹭鸶贴水面盘旋而过。每天黄昏的时候,我
总看见几个园丁在那片花园里忙碌着,他们将长在荒地上的荆棘和杂草拔掉,然后在上
面栽金盏花和鸢尾。我有时也来到花园和那些园丁聊天。这些如土地一般沉默的老人回
答我的问话时显得非常吃力。对于农事和天气他们并不像我那样感兴趣。我一有空就到
花园里帮助他们编织花圃的竹篱,给金钟和鸢尾花浇水。当花园里到处都盛开着灿烂的
金盏花和鸢尾时,我的小说快要完稿了,我在歌谣湖的这段日子里,时间悄无声息地过
去了,这个远离城市噪音的地带给了我安定的心绪和美妙的感觉,但是不久以后发生的
一些事却使这幢白楼在我的心中留下了灰暗而并不愉快的记忆。
    这天下午,我像往常一样来到歌谣湖边散步。湖边枯黄的草地正在抽出新芽。
    那些新翻的泥土像波浪一样在广阔的田野上匍匐着。
    我觉得我已经走了很远。我回望波光斑澜的湖面,那幢傍水而筑的小白楼已看不见
了。温暖的阳光中裹夹了一丝北风,这些风像清晨还未完全褪尽的夜色,让我觉得有点
冷。我脚下的地上渐渐出现了一些米黄色、灰白色的鸟粪。我在一只正在湖边饮水的山
羊旁停住了脚步,因为在这时,我听到了一缕很不清晰的哭叫声。我四下里张望了一会
儿,宽阔而高远的田野上不见一个人影。我点燃了一支烟继续往前走,不久我就看见在
一片微斜的坡地上,一个高大的男人和一个女人滚在一起。他们沿着山坡往下滚,女人
的茶绿色的头巾脱落在坡地上,她的长发飘散开粘满了草屑和泥土。
    当我憋足了劲冲到他们身边时,那个男人已经把女人松开了。那个女人俯卧在地上,
轻轻地啜泣着。我走到那个男人面前,正想揪住他的衣领问个明白,没想到他先给我的
膝盖来了一脚,我倒在地上趴了三分钟。我昏昏沉沉地从地上爬起来,那个男人已经走
上了那个斜坡。女人的脸上几排牙印还在不断地往外渗血。她整好了衣扣,跌跌撞撞地
从我身边捡起了那茶绿色的头巾。她朝我歉意地笑了笑:那是我男人。.我的脑壳“咯
噔”一下,像是关节错位的榫头弥合了一样,我突然发现她就是我早些年在企饭店鹅饭
店碰到的那个女人,我的眼前我的眼前一边又一边地重现她刚才俯身捡头巾的动作,它
仿佛和我早已在眼帘的屏幕上成为定格的检靴钉的姿势叠合了。这个女人我觉得已全力
将她忘记。今天她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使我感到胸脯一阵阵抽搐。她扑闪着泪花看着
我,她也像是觉得我有些面熟,异样的目光中透出疑问和猜忌。
    我看了看那个已经走远的男人,又看了看她。
    刚才你干嘛哭叫?我问。
    他——,女人显得有些语塞,她的脸涨得彤红。
    他刚才把我弄疼了。
    女人将头巾搭在头上,匆匆追赶她的丈夫去了。我走了那道斜坡。我看见那个高大
的男人步履蹒珊地在田野上走着,他的腿脚看起来不太灵便。果真,他一会儿就在面前
的一条闪亮的沟渠里跌倒了。女人朝前跑了几步,又远远地回过头来朝我叫了一声:他
是个瘸子——瘸子?我苦笑了一下;他刚才在我膝盖上那一脚倒是踢得很卖力。
    我手里玩捏着一枚镍币,沿湖边颓然若失地往回走。那个女人已经跑到男人身边。
他们的身影在我的眼前越来越小了。在我们之间,潮湿的风在一望无垠的田野上吹着,
我看着他们消失的方向——西斜的太阳暗红色的光照亮了那片密密的白烨林和村舍白色
的屋顶。我想他们也许就住在离我的小白楼不远的村子里。
    以后的几天,我再也没有在这一带的田畴上看见他们。每天午后,我的影子伴随我
来到离白楼很远的这片坡地上,我等待着那个女人到田野里来耕作。麦子已经长得很高
了,几场大雨浇过,田野里到处都是绿色植物的清香,成群的蜜蜂飞过来预示着气候日
渐温暖。但是那个女人的身影一直没有出现。
    《黑鸭》出版社的一位常务编辑来到歌谣湖畔看我,我告诉他,我的稿子只完成了
一半。我想在我没有重新见到那个女人之前,我不打算离开这儿。
    我在小白楼渐渐觉得孤寂无聊。一天,一个老园丁答应带我去白楼附近的村子里去
喝酒。我们在狭窄的田垅上一前一后地走着。我在路上向老人打听村子里的情况,同时
我请他回忆一下村里是否有一个常穿栗树色靴的女人?老人说村里的女人很多,但是他
不知道她们穿什么颜色的靴子。
    那个酒店就在村口。我吮吸着晚风中浓浓的酒气走进了酒店院门的木栅栏。
    栅栏旁有一个腰间围着泥黄色裙布的人正从一口大缸里往外掏酒糟。酒店墙上原先
像是涂抹着一排深红色的大字,这些字迹经过长年的风吹日晒已经变得难以辨认了。我
几乎是挑起门帘走进酒店的同时就看到了坐在墙角的那个瘸于。他似乎已经喝醉了。
    酒店里昏暗的灯光被劣质烟草的雾气笼罩着,潮湿的地面散发出一阵腐烂霉饼的气
味。我要了一瓶洋河大曲,挨着离酒柜最近的一张桌子坐了下来。酒店里没有什么人,
柜台上那个店主模样的老人手里握着两个咔咔作响的钢球正在打盹。
    瘸子在墙角独自喝着酒。他的背像是有点驼。黧黑的脸上刻着衰老的沟纹。
    他的胡须卷曲着,沾满了晶莹的酒滴。他高大的身躯稳稳地坐着,像是永远在聆听
着什么,只是当他伸出手在桌面上摸索酒瓶时,我才看到他被烟熏得焦黄的手指有些颤
抖。
    那个女人来到酒店的时候,我一点也没有察觉。当一些类似于酒瓶或酒杯之类的玻
璃器皿砸在地上,发出很响的破碎之声我才在朦胧的醉意中看见那个女人正在把已瘫倒
在桌下的瘸子扶起来。瘸子踉踉跄跄靠着桌沿站起来,将脸凑近那个女人,朝她脸上啐
了一口痰。女人刚想摘下头巾擦去痰迹,我看见瘸子的手在她眼前挥动了一下,那个女
人就在酒店潮湿的地面摔倒了。女人像一滩墨渍一样卧在反射出酒店暗绿色灯光的地上。
她软软腰肢扭动了一下双手撑着地面,浑身的筋络像杯子里盛满的水一样晃浮着。这时,
我已经走到她身边,我拽起她的一只手把她搀起来,那个男人已伏倒在桌上睡着了。女
人的脖子上被手指抓破的细长的血印像一条美丽的蜈松。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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