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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走到她身边,我拽起她的一只手把她搀起来,那个男人已伏倒在桌上睡着了。女
人的脖子上被手指抓破的细长的血印像一条美丽的蜈松。女人用手指拢了一下湿漉漉的
发尖,走到桌边拉了拉那个男人,同时她哀怜的目光朝我瞥了一眼,我走过去将男人背
起来,女人从地上捡起那个瘸子脱落的一只胶鞋,我们就走出了酒店。店主手里仍然在
捏玩着两个亮晶晶的钢球在打盹,有一缕稠浓的口涎在他嘴角挂着。我们走到院子里的
木栅栏门边一个黑影依旧在一只巨大的缸里往外掏酒糟。我仿佛感到这个酒店里的时间
是静止的。
在路上,那个女人没有说话。漆黑的夜里有只狗在村头狺狺地叫着。
她的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邋遢。我在路上一直被背上的男人喷着的酒气呛得想吐,
当我在她卧室明亮的窗前坐下后,女人已将丈夫在床上安顿好了。女人朝我招招手,我
们来到外间的一个很小的客室。她为我沏了一杯茶。我手抚茶杯的边沿,转动着它,女
人在我对面坐下来,双手合抱在胸前痴呆地看着茶几的桌面。这时我站起来,女人也跟
着站起来:你喝杯茶再走。我说我想再到你卧室里看一眼。女人先是迟疑了一下,随后
就说:好吧。我们又回到她的卧室。我看见她的床前整齐地放着一双擦得油光锃亮的栗
树色靴子:她的栗树色靴子交错斜提膝部微曲双腿棕色——咖啡色裤管的皱褶成沟状圆
润的力从臀部下移使皱褶复原腰部浅红色——浅黄色的凹陷和膝部成锐角背部石榴红色
的墙成板块状向左向右微斜身体处于舞蹈和僵直之间笨拙而又有弹性地起伏颠簸。
我的眼睛眨闪了几下从卧室出来。女人说你有什么东西丢了吗?我说没有。我们重
新在客室里坐下。我想从企鹅饭店和这个女人偶尔相遇,至今已有许多年,重新浇灌这
棵在我记忆中已枯死的青春之树显然已经没有太大的意义。我正视着面前这个女人清澈
的眼波,嘴里隐隐有了一种酸涩的咸味。我点燃了一支烟,又递给她一支。她重重地吸
了一口,眼角变得有些潮湿。腾起的烟雾在日光灯管上切割缭绕,灯管发出咝咝的声音。
烟草的香味使我在浓浓的酒意中感到异常清醒,我的脸有些烫。女人抽烟的姿势很
好看,她夹着烟卷的白晰的手在我眼前晃动着。我们听到了里屋男人悠长的鼾声。
我第一次看到你是在七、八年前。我说。
七、八年前?
我在企鹅饭店的门外遇见你。
企鹅饭店?
后来我跟着你来到大街上。
什么大街?
后来你在一个卖木梳的老人前面站住了。
卖木梳的老人?
你在我脚边的街道上捡起了一枚靴钉。
靴钉?
你随后上了一辆开往郊区的电车。
你说什么?
那天雪下得很大,我租了一辆自行车追赶那电车。
我不明白。
你下车后天已经黑了。
你喝醉了。
后来你上了一座木桥就消失了。
你喝醉了。
你喝醉了。——女人温存地对我说:在我们这儿没有什么企鹅饭店,没有大街,也
没有卖木梳的老人。你喝醉了,要不你是记错人了?
我说我是在城里遇见你的。
女人笑了一下,她伸手端起我面前的茶杯呷了一口茶将茶叶末轻轻吐掉:我从十岁
起就没有去过城里。
夜已经很深了。我呆呆地凝视天花板。那个雪夜我尾随那个女人来到郊外的种种细
节又一次清晰地呈现在我眼前,我看了看面前的这个美丽的女人,她诚挚而坦然,脸上
浮现出乡村纯朴的妇女特有的腼腆。她站起来给我的茶杯倒满了水,然后问我是不是觉
得冷,要不要关窗。我说不用了。
那么,我说,你们这儿是不是有一座倒塌的木桥。
通往城里的方向是有一座断桥。
是洪水冲垮的吧?
不,是给人偷拆了木料。
女人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她告诉我这样一件事:有一天夜里,雪下得很大,我男
人从邻村喝酒回来曾路过那座木桥。他提着马灯走到桥头,他看见木桥上有一些胶鞋的
鞋印和自行车车轮的胎辙。他举起马灯朝桥上晃了晃,看不见人影。他看见桥一侧的铁
索链上积满了雪,有些地方显露出手抓过的痕迹。桥面上的那些鞋印和胎辙还没有完全
被大雪遮盖。他想也许有人推着自行车刚刚从这断桥上过去。但那天他喝得醉熏熏的,
另外他的腿脚也不灵便就没有上桥去看看。第二天雪晴了,人们从河里捞起了一辆自行
车和一个年轻人的尸体。
女人打着呵欠说完了这件事。
我说我该走了。
女人没有吱声。她的沉默似乎是她有意挽留我的一种隐晦的方式,我想。我坐着没
动。
你住在哪儿?女人问。
我告诉她那幢白楼。
女人像是知道那幢楼。女人说夜已经很深了,春天麦子和油菜都长高了,有一些狼
夜里常在荒野上转悠要不就明天早上走吧。
我们就在客室里坐到天亮。
“水边”的夜幕悄悄隐去了。天亮的时候我和棋都没有察觉。现在阳光穿透公寓的
玻璃窗投射到棋橙红色的衣服上。在早晨清晰而温暖的光线中,我看见棋的脸有些憔悴。
我问她是不是饿了?要不要喝杯咖啡?棋点点头。我从厨房给她弄来了咖啡,棋似乎仍
在想着我的故事。
你和那个女人一直坐到天亮?棋用塑料小勺在杯中轻轻搅动着,问我。
是这样。我说。
你那天是不是有些醉了?
是的。
你没有碰那个女人?棋诡秘地微笑着。
黎明的时候天有些凉,她给我披上了她男人的大衣,我在浑浑噩噩中抓住了她的手,
但她马上把手抽了回去,像一些水从我指缝中流走了一样。
我坦白地对棋说。
我发觉你的故事有些特别。棋说。
怎么?
你的故事始终是一个圆圈,它在展开情节的同时,也意味着重复。只要你高兴,你
就可以永远讲下去。不过,你还是接着讲下去吧。
我呷了一口咖啡,继续对棋描述以后发生的事。
一天深夜,歌谣湖一带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雨下到第二天早晨还没有停。
我拥着薄薄的棉被坐在床上吸烟。现在梅雨季节来临了。我看是绿色的田野上空,
雨幕像密密的珠帘一样悬挂着。大风将白楼的木栅栏院门刮得砰砰直响。我谛听着大雨
中的各种声响,又渐渐入眠了。到了晌午的时候,我恍惚听到楼下有人在砸门。我想那
大概是白楼花园里的园叮可是下着这么大的雨,园丁来干吗?砸门声越来越响。我懒洋
洋地披上衣服下楼开门。我轻轻地拨开门闩,大风扑面直灌进屋来。我一连打了好几个
冷战。
那个女人站在雨中。
她的衣服已被雨水淋得透湿。她披肩长发上不断地有一些晶亮的水滴滚落下来。她
告诉我,她的男人死了。
我披了一件雨衣就跟着她走出了白楼。
大雨模糊了村子的轮廓。我们在狭窄泥泞的田埂上朝片影影绰绰的村舍跑去。
女人由于焦急和慌乱,在路上摔倒了几次,使得我们的速度反而慢了下来。女人说,
她的丈夫昨夜又去了那家小酒店,晚上回来时跌倒在村中的一个粪池旁。第二天早上,
两个清理阴沟排水的老人发现他的尸体。他的脸已被雨水浇得煞白,耳朵里灌满了大粪。
我拽住女人的手——她的小手像鳗鱼一样冰凉,我的思绪像是给大雨搅乱了。眼前
一片空白。
当我们来到村头的时候,我看见有几个中年人拢着袖管,抱着扎有红布绸的铁锹往
田野里走。女人啜泣着轻轻地说,他们要去墓地挖坑穴。
女人的院子显得依旧清朗。大雨把黄泥地面冲刷得又硬又平,地上有一些稀稀落落
的鞋樱有一个木匠模样的人正在盛开的木榛花丛弯锯着一段木料。屋子里传来叮叮当当
钉棺材的声音。
那个男人躺在一扇破旧的门板上。他的身体已被几个年老的妇女收拾干净了。
他穿着硬挺的哗叽制服,刮净了胡须的脸上显得清癯而红润。尸体旁那些钉棺材的
人像是完全沉浸在熟练的操作中,榔头敲在腐蚀的木板上,松计一样的木屑由于振荡而
不断地跳动着。一个巫婆模样的女人走到尸体旁,双膝跪下,她高高地举起了双手,正
准备哭叫,她突然想起了什么,灰白的眼珠朝我翻动了一下:钉子还不够。我去院子里
木匠身旁找来了钉子,巫婆又看了我一眼:再去找些绳子来,我刚一转身,巫婆高举着
双手往地上一拍,伤心地哭了起来。
我去房里找绳子时,那个女人紧紧地跟着我,她哆嗦的身体和我贴得很紧。
尸体入敛的时候,呼啸了一夜的大风突然停了,雨还在渐渐沥沥地下着。屋子里静
寂无声,女人伏在棺材的边沿,久久地望着她男人的尸体。她的哭声感染了室内尘封的
空气。钉棺材的几个男人把榔头扔在地上,拍了拍手里的灰尘,蹲在一旁吸烟。
时间过去了很久。
女人的嗓音显得有些暗哑了。我看见她一边哭泣着,一边骨碌碌翻动着清亮的眼球
朝四周察看,一片蜘蛛网像胸环靶一样悬挂在梁下,青绿色的蜘蛛攀援在一根细长的丝
线上,像钟的下摆在微风中晃动。我忽然意识到这个女人的悲伤也许是装出来的。
又过了一会儿,木匠冲着我做了一个手势,我们抬起那块像隧道的穹顶般的棺盖,
将它轻轻盖在棺木上。巫婆过来把那个女人扶开了。在盖棺的一瞬间——那几个钉格的
男人朝棺木围过来,准备将它钉死,我突然看见棺内的尸体动了一下。我相信没有看错,
如果说死者的脸上肌肉抽搐一下或者膝盖颤抖什么的,那也许是由于人们常说的什么神
经反应。但是,我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