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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神明,是神韵,是神采,不但写人,写景写境,也是如此”。第四部分谈“文采”,第五部分谈曲,第六部分谈赋,第七部分是余论总结,其宗旨是前后一致的。
这篇长论文不仅表现了周汝昌深湛的文学理论修养,更体现了他对“鉴赏”的本己体会。“五四”运动以后,学习西方的“分析”成为主流,传统的鉴赏被冷落,甚至被认为算不上学术,而丢弃了国宝,失落了国魂。这在《 红楼梦 》的解读中表现得也很突出,前面已经谈过不少。实际上,鉴赏和理解,感受和分析是不应该割裂的,还是那个才、学、识和文、史、哲要“通力合作”而不能各走偏锋的老问题,中华文化和西方文化之碰撞融合的老课题。正是这个老问题和老课题激发出无限的感慨和表达欲望,让周汝昌下笔不能自休。而他也的确能洞悉此中奥秘并切中肯綮,说到点子上而且说得很漂亮。
这在《 “灵、情、才、画”四题论 》和《 中国文论( 艺论 )三昧篇 》中就体现得更加明显了。前者的副标题是“中华文化精神讨源浅议”,后者以很大篇幅谈“风骨”、“气”和“韵”,说:“我们的讨论,是从解释‘风骨’开始的,但也连带涉及了若干别的、有所关联的中国文论艺论的带有根本性的问题。……理解中华文论艺论,必归结于自己民族的文化传统高层灵智,而不可盲目搬弄外国观念。”
万派归源,千缘一脉,那“关键词”还是中华文化的独特性。几乎任何一个问题,周汝昌都是以这个“关键词”为出发点和落足点的,另外一些文章,如《 汉字繁简之思 》、《 中国文化思想——“三才主义” 》等,无不如此。有一篇写成于1984年1月18日的《 “金箍棒”的本义和“谱系” 》,九大节考据论证,从孙悟空的“金箍棒”说起,深入文字学、民俗学等多个方面,得出了有趣的结论:“民俗学与民间文艺的密切关系,产生了孙悟空的‘金箍棒’。它其实是一支殳棒,这东西从古以来专门制伏鬼怪。……明白这道理后,就确信‘金箍棒’是‘记音’的讹写法,其本字应作‘荆觚棒’,复言之则为‘荆觚棱棒’——儿童说成‘金毂辘棒’者,由于此故。荆,指荆竹,或‘矜’字之兼义。”无论是“高雅”的诗词歌赋,还是“通俗”的民俗文化现象,“情哥哥偏寻根究底”,那“根”和“底( 柢 )”,就是那棵支系深远盘根错节叶茂花荣的中华文化的参天大树。而周汝昌,正是终其一生在这棵“生于斯,长于斯,歌哭于斯”的桑梓树下往复盘桓,流连忘返,一往有深情( 此乃《 世说新语 》中原样表达,后方浓缩为“一往情深” )地由衷礼赞叹美,予以发扬光大,并因此获得了生命的意义、生存的价值。
1987年6月广东人民出版社出版了周汝昌著《 诗词赏会 》,共二十万字。这是一册鉴赏研究唐宋诗词的书,分前卷“赏会编”和后卷“论证编”,前卷是对单篇诗词的鉴赏分析,包括李煜、温庭筠和宋代多位词人的词作以及杜甫、杜牧和李商隐的几首诗。后卷包括十五篇论文、文章,还有附录《 李商隐〈 杜司勋 〉诗今译 》、《 李商隐〈 韩冬郎 〉诗今译 》、《 诗的存在 》和“卷尾馀谈”。
2000年6月北京华艺出版社出版了《 千秋一寸心:唐宋诗词鉴赏讲座 》,共十八万二千字。这册书是《 诗词赏会 》中的“赏会编”之重写和扩充。将旧著重新写过,不是“炒冷饭”,而是精益求精,“与时俱进”,这也是周汝昌的一个特点。《〈 红楼梦 〉新证 》,《〈 红楼梦 〉的真故事 》,曹雪芹的传记,恭王府的考证,无不如此。
笔者亦曾为《 千秋一寸心 》撰写书评《 “咬文嚼字”印诗心 》( 2001年第2期《 中国图书评论 》),指出书中鉴赏的诗词分为三类:名人的非名篇、非名人的非名篇、名家名篇,举例说明周汝昌鉴赏诗词的特点是追求与古人“印诗心”,也就是“解味”,并引申出三点值得反思的地方:其一是在全球一体化的大语境下,中国传统文化的承传接续和“创造性转化”,最需要用力的并非西学的引进比附,而是要尽可能回归传统的“涵咏”、“含咀”( 含英咀华 ),从根本的感受思维方式上“通电”;其二是周汝昌说“咬文嚼字”,并非所谓科学性的解剖分析,而是设身处地,将心比心,沉潜揣摩;其三,因此周汝昌是“赏会”而不是“分析”古典诗词、古典小说和一切中华传统的文化艺术,“以我之心去寻求古人之心”;追求两个“寸心”的契合,即禅家所谓“心印”,诗人所谓“心有灵犀”。三点其实还是一点:“赏会”是有机的、悟性的、投入的东方式玩味;“分析”是机械的、知性的、外在的西方式解读。二者是否能“殊途同归”,那就是读诗人解诗者的“综合素质”问题了。
这种特点同样表现在《 诗词赏会 》的“论证编”中,周汝昌写的论文也是融“赏会”和“论证”为一体的,并特别追溯到中华语文和汉字的本质。如《〈 唐宋词鉴赏辞典 〉序言 》中说:“我国诗词是中华民族的汉字文学的高级形式,它们的一切特点特色,都必须溯源于汉语的极大特点特色。”“格律的规定十分严格,词人作家第一就要精于审音辨字。这就决定了他每一句每一字的遣词选字的运筹,正是在这种精严的规定下见出了他的驾驭语文音律的真实工夫。”“‘青山’‘翠峦’‘黛岫’这些变换的词语才被词人们创组和选用。不懂这一道理,见了‘落日’‘夕曛’‘晚照’‘斜阳’‘余晖’,也会觉得奇怪,以为这不过是墨客骚人的‘习气’,天生好‘玩弄’文字。”周汝昌并因此非议王国维《 人间词话 》里的观点:“王国维曾批评词人喜用‘代字’,对周美成写元宵节景,不直说月照房宇,却说‘桂华流瓦’,颇有不取之辞,大约就是忘记了词人铸词选字之际要考虑许多艺术要求,而所谓‘代字’,原本是由字音、乐律的精微配合关系所产生的汉字文学艺术中的一大特色。”
周汝昌曾说,除了诗圣杜甫外,他最崇拜中华文化之“三圣”:稗圣( 小说称稗官 )曹雪芹,文论圣刘勰,书圣王羲之。他自幼习练书法,从未中辍,早已是蜚声海内外的书法名家。同时,他对书法不仅实践,也作研究,且同样颇有成就。
从20世纪70年代后期在地震棚里撰写《 书法艺术答问 》,到2002年1月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 永字八法 》,是周汝昌“书学”研究的轨迹。
《 书法艺术答问 》的“后记”说:“那一年( 指1976年——引者 )夏秋之间,每夜临睡前,坐在临时搭的‘避震’床上,由于多年习惯,不能立即‘倒头就睡’,就把枕头叠高了倚住,信手取了一个敝旧的白报纸本子,把灯拉过来,用极大的钢笔字,涂鸦乱画数行。时断时续,积得久了,居然坚持到可以‘成篇’的阶段——就是这个小册子的形成经过。”在此前后,周汝昌还写了一些关于书法理论方面的文章,如《 兰亭综考 》、《 说“遒媚” 》、《 书学笔法考佚 》等。
《 书法艺术答问 》共分九章正文、“备检篇”一章及“后记”、“再记”、“馀记”、“补记”各一篇。全书篇幅虽小,却全无杂言,都是“干货”,而其表达,更是周汝昌一贯的生动活泼,雅俗共赏。这种特点只要看看九章的标题就窥一斑而知全豹了:特殊的工具、一大进化、八法——三个方面、两种力、横竖劲、精妙的譬喻、藏锋怎么讲、芒角、剩语。“备检篇”则是对唐代孙过庭《 书谱序 》的研究评价,其实是一篇书法论文。这本书的宗旨,用“后记”中的话是:“我想讲的,又意不在琐琐细节常识,常须牵涉到很多理论性问题,即书法史上的大关目。这本书其实是以最通俗浅易的方式来讲最复杂困难的问题,涉及美学原理上的许多事情。”“再记”则说:“‘答问’是一时即兴之作,实在又是学书数十年深有感受的一个简明总结。用意本是向初学者讲话,而又不拟多作‘老生之常谈’,只想单就书学上最关紧要的大节目,简述个人的体会见解。”
如果也挑几个“关键词”体现周汝昌论书的要点,那就是硬毫、侧锋、芒角。
明确的软毫论,大约来自明清封建科考时代,当时的皇帝和官僚喜欢“黑大圆亮”,把这种字标为考卷、书法的准则,所以用羊毫最合适。我看是很害人的。我曾尽可能地遍看已经发现的古代墨笔书(原件、影印),根本找不见软毫书法的痕迹。这说明并非是那时候有软毫而没有人使,而是没有所谓软毫笔这种东西。这情况一直到唐代,字体改,笔性基本一样。软毫这种东西,晚到宋代才盛行起来,——我国书法艺术史,以唐宋之际为一大分水岭,其前其后,笔致大不相同了,其间原因很多,而由硬毫到出现软毫,是一个根本性的原因。
如果你喜欢的是一种没有锋棱芒角肥软的笔画,或者是“圆熟”一路的书风,那就使软毫最合宜。如果你喜欢的是遒健骏爽、英风俊骨、神采焕发的字,你用软毫写是不易见功的。……书法本由笔的弹力而生,却抛开弹力强的笔不使,而说弹力最弱甚至毫无弹力的笔才是上品,试想,这岂不是从根本道理上自相矛盾抵触了。
写字之时,笔管绝没有“永远垂直”的怪事情存在过。只要一写起来,执笔的指,运笔的腕,都要活动,笔管也就都要活动——倾侧。不然,笔管“永远垂直”(为了“正锋”),势必得笔管(和执笔的手)绝对地跟笔尖跑。那就成了一种垂直“画道道儿”的机器,焉能产生书法——并且成为艺术?
夸张一点讲,书法史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