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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节前几天的一个中午,父亲发现我把窗户纸捅了个洞洞,眼睛从洞洞朝外看。父亲笑着,学着我的样子,把眼睛凑在洞口朝外瞅。父亲看到了院子里飘舞的雪花,怔了好半天,似乎想起了什么,起身披上棉衣朝屋外走,母亲问他去哪里,他只说一会儿就回来。
一会儿,父亲顶着一身雪花走回来,手里拿着一张卷起来的大白纸。他跳上土炕,三两下撕掉了窗棂上五花八门的窗户纸。
母亲没弄明白怎么回事,慌张地跑过去问父亲:“你神经病啦?”
父亲不吭气,在土炕上展开了那张白纸比划着。母亲终于明白了,又说:“你刚去买的?多少钱一张?”
父亲说:“五毛钱。”
父亲说:“这纸真白,像院子里的雪。”
母亲心疼地跳起来喊叫:“窗户纸好好的,你撕毁了,花五毛钱去买张纸,你败家子!”
父亲说:“白纸亮堂,儿子能看到院子里飘飘的雪花,飘飘的。”
父亲说着,朝窗棂上抹胶水。
母亲的火气越来越大了,说:“我过年都没舍得给孩子买一件新衣服,没舍得买一条黄花鱼,没舍得……你却花五毛钱买一张纸……”
母亲说着,竟然心疼地哭了。
父亲不理睬母亲,他很快把白纸糊到窗棂上。我趴在窗台边,看着院外的落雪从窗户的白纸前飘洒过去,留下一道道忽闪的影子,兴奋地咯咯笑起来了。
父亲看着我,也笑了。他笑得很满足。
我原来习惯了黑乎乎的窗户纸,现在看到窗户亮堂了好多,就觉得很神奇,趴在窗户上瞅着瞅着,突然伸手朝窗户纸抓去,母亲喊叫的时候已经晚了,刚贴上去的白纸被我撕开一个大洞。母亲把对父亲的不满发泄到我身上,对准我的屁股蛋子就是两巴掌。
父亲恼怒了,他跳起来扑向母亲,第一次跟她动了拳脚。
邻居听到母亲的哭喊声,跑来给他们劝架。邻居都说错误在父亲这边,家里有小孩子,窗户纸本来就不会囫囵,将就着就行了,他不该花五毛钱换一张白纸。邻居说,有这五毛钱买肉,过年能吃一顿好菜。
这个春节,因为一张窗户纸,闹得父母心情很坏,他们甚至在大年初一这天,相互之间都不肯说一句话。
其实母亲知道父亲为什么要买一张白纸,只是她心疼那五毛钱。后来父亲说,你再心疼钱,也不能打孩子呀?撕碎了就撕碎了吧,孩子没见过这么白的纸,白得像雪,孩子见了高兴。
以后的岁月,家里的境况一年比一年好起来,每逢春节前不用父亲操心,母亲就会去商店买一张大白纸糊在窗棂上,然后把她精心剪裁的几幅窗花贴上去。就因这一张窗户纸和几贴窗花,老房子里便弥漫了吉祥快乐的气氛。
我每当看到窗户上换了新纸张,贴上了窗花,就知道离大年三十晚上只有三两天了,就会大声喊叫:“妈,什么时候给我穿上新衣服?”
我最小的妹妹6岁的那年夏天,父亲张罗着要把三间老房子翻盖成四间新瓦房。父亲对母亲说:“咱们也换上玻璃窗。”
母亲挖了父亲一眼说:“翻新房子?说得轻巧,你用气吹起来?”
父亲说:“我就是用气吹给你看。”
这几年,老房子的前后左右都盖上了新瓦房,屋顶比我们家的房子高出一两米,窗户上是明净的玻璃,墙面上还贴了花花绿绿的石子,漂亮极了。我们家三间老房子被夹在当中,爬爬着身子,显出几分可怜兮兮的样子。母亲不止一次在父亲面前唠叨,说就咱们家的房子最破旧了,屋里黑乎乎的,像老鼠洞。母亲也只是嘴上唠叨几句,她知道父亲养活四个儿女已经很吃累了,腾不出力气翻新房子。
其实这些年,父亲早就为翻新房子做准备了,他今年拼凑木料,明年预定石块砖瓦,后年积攒粮食,三五年的时间,父亲像蚂蚁搬家似地,把翻新房子的材料一点点备齐了。
推倒老房子那天,父亲从县城照相馆请来了照相的,在我们家老房子前照了一张全家福。父亲特意交代照相的,取景的时候要把邻居家的新房子一起拍下来。于是照片的背景,就是我们家老房子和邻居新房子的交接处。两栋房屋一高一矮,玻璃窗和木棂窗形成较大的反差。
拍完照片,泥瓦匠们爬上了屋顶开始动工了,父亲对我说:“你看,咱们的老房子。”
父亲又转头对最小的妹妹说:“你快看,咱们的老房子……”
父亲母亲和他们四个孩子,站在老房子前,看着老房子屋顶的瓦片揭光了,看着黑乎乎的房梁卸掉了,再后来,就是一阵尘土腾空而起,老房子的墙壁坍塌了。尘土还没有飘散去,父亲就走过去,拽出那扇木棂窗户,看着被他用刀剁残的地方,愣怔半晌,才慢慢地松开了手。
新房子盖了半个多月。白天父亲跟着泥瓦匠身后跑来跑去,显得手脚忙乱。到了晚上,泥瓦匠们都离去了,工地上静下来,父亲一个人坐在半截子墙壁边抽烟。他迫切地想看到新房子盖起来的样子。
我们一家住在院子临时搭建的棚子里,外面蚊虫多,天黑后我们就钻进蚊帐去。有一天晚上,父亲坐在石头块上,眨巴着眼睛看天空。母亲走到父亲身边催他睡觉。母亲说,你在那里发什么呆?累一天了,还不快睡!父亲动了动身子说,这天阴呼拉的,像要下雨。母亲也抬头看天空。天空从下午就阴沉起来,云层堆积得越来越厚重。这些云层像棉花一样,堵在父亲胸口上。
母亲收回目光,疑惑地说:“前些日子刚下过雨,不会让我们赶上了吧?”
父亲说:“不会最好。明天就上梁了,明天不下雨就起屋顶了。”
父亲倒腾出一堆塑料布,是用来应付下雨天的。他把塑料布一张张分开卷好,这才在一张草席子上躺下了。父亲太累了,倒下不久就打起了呼噜。母亲最初被远处的雷声惊醒的时候,还以为是父亲的呼噜声。母亲含糊地责备父亲,说你看你打呼噜,像打雷。她刚说完,一道闪电划过天空,电光照亮了半个院子,接着就是一声炸雷。父亲还在酣睡,母亲踹了他两脚。打雷了,打雷了,快起来!父亲弹跳起来,走到院子的时候,雨点已经噼里啪啦落下了。
父亲说:“快去喊人!”
母亲朝院外跑去,大街上很快就响起了她的吆喝声。
“大哥,下雨了,我家的房子没上梁!”
“大叔大婶,下雨了,快起来帮把手!”
……
父亲抓起塑料布,踩着梯子去覆盖墙体。雨来得很猛,且起了风,刚搭好的塑料布被风卷起来。父亲慌忙用手抓紧塑料布,脚下一个趔趄,人就从梯子上摔下去。父亲挣扎着想爬起来,可他的腿不听使唤了。
村人们听到雷雨声,自然想起我家没盖完的房子。他们用不着什么人去吆喝,爬起来就朝我家院子跑,手里还拎着自家的塑料布和油毡。风雨中看不清谁是谁的脸,只听到相互合作的吆喝声。喂,那边,扯紧了!我的乖乖,你麻利点儿,绷紧了!这边,祖宗哎——这边没盖严实!狗日的天,说下就下了!
等到整个墙壁和木料水泥都覆盖严实了,村人们早成了落汤鸡,他们也不跟父亲打招呼,各自回家去脱掉湿漉漉的衣服了,依旧没留下一个完整的面孔。
父亲的左腿在这个雨夜残疾了,摔折了的骨头长好后,走起路来整个身子朝左边拐,好像左腿短了一截子。他没怎么在意,得空就拐着腿去擦窗玻璃。父亲擦玻璃的时候习惯张着嘴,朝玻璃上哈气,有时候还会伸出巴掌,在玻璃上用力蹭。
我是最早离开老房子的,入伍去了北京。再后来,姐姐出嫁了,弟弟和妹妹也先后参加了工作,老房子里又只剩下父亲和母亲了。父亲上了岁数后,遇到阴雨天,骨折的地方开始疼痛,于是他也就常常想起那个雨夜。父亲还得了肺炎,气管呼呼啦啦叫,像拉风箱。父亲说是教书的年头长了,吸食了太多的粉笔沫儿。病情严重的时候,父亲就需要跑一趟医院,往返几十里地,挺不方便的。
父亲退休后,我给他们在城里买了楼房,动员他们搬到了城里。父亲最初不答应,担心去城里住不习惯,母亲却不以为然,说什么习惯不习惯,住久了就习惯了。母亲喜欢住城里,每年都要去我弟弟妹妹那里住一段日子。她说城里买菜方便,洗衣服方便,冬天睡觉有暖气,夏天睡觉有空调。母亲说:“你不走我走,你一个人窝在家里吧。”
父亲沉默了两三天,也就同意了。
我专门从北京赶回去帮父母搬家。说是搬家,其实也就是把父母两人搬进了城里,屋里的物品基本不动,窗帘、方桌、大衣柜,还有墙上的相框,都留在原处。母亲要把灶前的炊具带走,父亲却说:“去城里再买吧,这些就放这儿,我们什么时候想回来住,一切都是现成的。”
我看到墙上的相框里,镶嵌了我小时候的几张绝版照片,算是珍贵物品了,就要取下来拿走。父亲拦住了我。他说你别动,就放这儿,有时间你回老房子看看,一切都是老样子,挺好的。父亲说,你把这些东西都拿走了,墙壁上光秃秃的,就不像个家了。母亲在一边听了,挖父亲一眼,说:“要回你回来看吧,儿子没时间回来,吃饱了撑的你!”
父亲没反驳母亲,只是扭头仔细地看了我一眼。
一切收拾停当了,父亲仔细地检查了门窗,然后把院子打扫干净,这才给院门上了锁,把钥匙小心地揣进兜里。
父亲住进城里,心里一直惦着老房子,遇到刮风天,担心窗玻璃碎了,遇到下雨天,又担心屋顶漏雨,他就经常骑着自行车跑几十里路,回乡下看望老房子,给花草浇浇水,把院门前打扫干净。到了春节,他要专门拿了春联,回去贴在老房子门上。
老房子从外表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