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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似乎……认出了红枣。
蒲牢不由得收掌,将掌心间的她拢得更紧,像怕谁来抢走。
“来,尝尝看,很好吃的。”红枣拿了饼,要喂他。
直到完全看不见蒋婆婆身影,蒲牢才收回视线,落在那块饼上,唇一抿,不甘不愿,咬了一小口。
菜的清香,饼皮的香气,充满嘴鼻。
“不怎么样。”哼,又大大咬上一口。
他死也不夸它好吃,不要她为了这种饼,而动起念头,想留在这里…
红枣以为是饼的味道有变,拿回来,也尝了一口,仍是记忆中吮指回味的好滋味呀……
或许,不合蒲牢品味吧。
毕竟,海与陆,吃食之物、料理之法,确实差异颇大。
她不强迫他接受她喜爱,自己默默吃饼,品昧久违的饼香,吃得眉开眼笑,一脸满足。
船夫胡叔瞧见了,真替小夫人不值。
那大老爷的牌性,未免太糟了吧?
从一上船,就摆起一副脸孔,活似谁欠了他十万八千两。
小夫人好几回与他交谈,他爱理不理就算理了,也是“哼、嗯,啐”之类的简短单音,小夫人脾气好,处处忍让、处处纵容,但胡叔这旁观者,快看不下去了!
在外头,连假装恩爱都不愿了,回到家,哪可能善待小夫人?!
他开始同情起小夫人了……
“莲开得好美,你快瞧。”小夫人对牛弹琴一般,指看一畦引河水种植的莲田,笑音满溢,可惜,大老爷先生,只眸了……不,是嗯了一声。
“回去煮些莲子汤给你喝,莲子好,清心益肾,健脾止泻,降心火。”
回去煮莲子汤?
这一句稍稍让蒲牢开心了些,抿闭的唇线柔软下来。
不为一碗莲子汤,而为她的“回去”。
意思是,她会跟他“回去”,对吧。
“船夫大哥,麻烦你,前头靠岸吧,我们下去走一段路,散心。”红枣说道,河岸两旁约数十尺便搭个木栈小道,方便船只停岸可上下般,木栈小道边,也正有人等着搭船。
“好的。”
胡叔照办,舟桨一摆,抛了粗绳,勾向前端的木桩,稳住船身,下船,要扶小夫人一把。
臭脸大老爷一把拨开他的手,位置一换,横档在中间,胡叔连她的衣角也沾不到。
他轻轻松松抱她下船,由摇昊的小舟跨到森栈上,毫不见狡猾颠簸。
动作很是利落,但那张冷脸,让胡叔真的忍不住了。
“这位老爷,别怪我老胡多嘴,您对夫人的态度实在有待改进,两夫妻出来玩,开开心心,快快乐乐,不是挺好的吗?板张脸孔,对夫人不爱理睬,当心夫人一气之下,收拾包袱回娘家去。”胡叔并非咒人,而是说出最坏情况。
教训完蒲牢,轻舟载满下一批客,解开粗绳,又咄喝着上路。
“那只雄人类……是在教训我吗?”呆住的蒲牢终于回神。
“连胡叔都看出来了你的不悦。”她牵看他,走过木栈小道,踩上街砖,“你今日若不方便上陆,可以直接告诉我,我只是说『想回来走走』,不是非今天不可,我能等你有空闲些,也有想游玩的心情时,再跟你一块儿来。”
她没有动怒,淡淡说看,认为他的不悦,来自于她的突兀要求。
“我……不是的……啧!跟那个没关系啦……”
“不然,跟什么有关系?”
她问,他却是抿嘴,不说话。
“再陪我去一个地方吧,只要再一个地方就好。”她的口吻,有种“抱歉,请你再忍耐一下下……”的亏欠。
她步行的方向,牵动他的记忆。
七街,左拐,第二个转角……直直走再直直走……
当初,他走过相同的街道。
为了找到“红枣”。
上了半山腰,瞧见一间竹屋,新鲜的、晒干的、熏烤的,或是笑起来甜甜、抱起来软软的,都有。
那片绿荫,依旧青翠。
那丛间的果串,一样累累饱满。
他就是在这里,初见了她。
屋舍同样完好,由窗外望入,里头摆饰不变,似有人居住一般,整洁有序。
四周的药草圃,绿意然然,不见半裸枯死,土壤仍微微带湿,杂草除得干净,药株长得极好,正逢花期的那些,开起了鲜妍的药枕。
唯一不同的是,多了一座坟。
她卸下纱帽,走近细看,竟是她的坟。
写着她姓名、她生卒之年的衣冠冢。
坟前,一盘素果,一杯清茶,一柱快燃尽的清香,显示着,孤坟在此地,并未被遗忘。
“谁的坟?”蒲牢跟着凑来,看见墓碑之名,瞪大了眸。
“我在这儿,已经是个死人了。”她不意外,但意外……镇民为她造坟。
亲眼见她投海的镇民太多、太多,她相信,他们事后出过海,寻过她,希望生能见人,死能见尸……
不知寻了多少回、失望了多少回,他们才愿意接受事实。
她再度环视她的家园,由这儿的一草一木,都能感受到镇民们对她的疼爱和怀念……
她,在沇川镇,短暂的一生,没有白活。
深深几回吐纳,嗅满无数草药的昧道,清芳熟悉,和着泥地气息,当做最后的巡礼。
“我们,回去吧。”
她说,准备戴回纱帽之际,看见他浓眉一动。
那神情,像惊喜、像讶异,像……
如释重负。
她看着他,一丝清明,一些领悟,如曙光,乍然而现。
“……你从上岸后,闷闷不乐,若有所思,意兴闹珊,不会是……闹别扭吧?”她试探问。
当他唇线一抿,一副“不打自招”的坦承,她知道,她完全猜中。
“你怕我……回了一趟沇川,便不想离开?”她又蒙测着。
“你怎么知道?”他啥话都还没说呀!
因为,你太容易看透啦……
回顾他一路上的反常,终于获得了理由。
难怪,介绍沇川美景时,他不屑一顾,咕嚷:“哼,龙骸城美多了!”
难怪,喂食沇川美食时,他嗤之以鼻,碎悴:“这有什么好吃?”
他就是故意贬低沇川,不让她心生眷念嘛。
这只龙子,真是……
她几乎失笑,不知该气,或是无奈。
“我从头到尾,没有这般想过。”最后,她笑着轻叹,蟒着摇摇。
不曾想过,踏上沇川,重新生活。
不曾想过,离开龙骸城,离开他。
真的不曾。
“回沇川,纯粹是对这块土地的怀念,希望回来,看看熟识的大家,过得可好。”她甚至连与沇川镇民重逢相认,都没有打算,“我不知道你会担心,若知道,我就不回来了……”
“我是担心你『比较』,担心你后悔。”蒲牢一吁,也许是安心了,才敢坦白,“怕你『比较』食物,『比较』朋友数量,『比较』加快多寡——拿沇川镇和龙骸城两相较量,分出高低,然后决定……留在你比较眷恋和地方。”
终章
怕她人类城镇的食物,多过于海城。
怕她在人类城镇所牵挂的朋友,多过于海城的小鱼两三只。
怕她对沇川,充满回忆……
“我不是说过,我要跟你在一起,你在哪里,我也在哪里。”当时那番表白,她可是鼓足了勇气,难道,他听过,便忘了吗?
“你说过的话,我全都记得。只是……”怕。
她用拥抱打断他的话。
“你呀,瞎操心。”口吻,无比爱怜。
双臂圈缠在他腰间,密密的,没有空隙。
她在他怀中,轻轻开口,“我若离开你,独留沇川,一定是因为你告诉了我,你不爱我,不要我腻着你、不愿再看见我,用着……对待儿香那样,冷淡的神色、刺人的口吻,教我伤心绝望,我才能割舍得掉你,走得头也不回。”
“不会有这么一天!”他的回答,如同此时的回搂,力道十足,几乎要将她揉进胸膛深处:“绝对不会!”
虽然,男人的承诺,须用时间方能证明,并非靠着谁喊得响,谁就不会食言。
她却愿意相信他、愿意给他机会、愿意执他之手,共同去领受、去验证,他的保证。
“那么,你还怕什么呢?”
她的去留,取决于他。
他若待她不好,她才会走。
她已经说得明明白白。
要留住她,就好好珍惜她、疼爱她,她会回应他的情意,毫无保留,反之,不纠缠,不死赖,永不相见,她做得到。
他,还怕什么呢?
她把选择的权利,交在他手上呀!
蒲牢像是一口气吞下十几瓶定心丸,整个人稳稳当当,终于露出笑靥。
哼哼哼,他要对她很好很好,好到她舍不得离开他,好到再也没有谁,能赢过他!
“再说了,我还想在龙骸城里,瞧瞧儿香和冰夷,到底会有怎样的进展呢……”她笑出声来,呵呵清脆。
那出冤家大戏,有得磨哩。
“冰夷真蠢,找个温柔可爱的女人,就不用吃苦头了。”蒲牢晒笑。
据小龟孙们说,前几日,那两只家伙,好端端在药居外聊天,突然,儿香凑过去吻冰夷的嘴。
吻完,冰夷都还没表示意见,儿香又是一脸青天霹雷,直拳挥来,差点打断冰夷的鼻梁……
看来,在儿香完全接受自己对冰夷的“异样情障”之前,冰夷得多吃点补,练强壮一点。
“不知是谁,还曾嫌弃女人的温柔可爱呢。”她睨他。
“女人,还是温柔可爱点的好。”他现在很有感触了。
像她,刚刚好。
一点点温柔、一点点可爱、一点点勇敢、一点点固执、一点点傻劲,全部加起来,就足够了。
“还有,龙骸城的食物,我讨厌,龙骸城的朋友,也越来越多,日后,或许更会有新同伴加入……鱼姬,延维、还有,参娃……”她的眼睛,随着最近两字的精神抖擞,晶亮起来。
“你干嘛这么崇拜那枝参?”蒲牢想起这件事就很无力。
没错,红枣崇拜着参娃,非常、非常的崇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