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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卿母亲看了我一眼,不回答我母亲的问话,却很是有几分不安地说:“你领着儿子来,我就知道为啥事了。子卿他爹已经把他揍过一顿了!”
我和子卿,都是随着我们的父亲们的山东人的叫法,称他们为“爹”,称母亲们为“娘”的。我们是整条街上仅有的两个不叫父母爸妈,而叫父母爹娘的孩子。别的孩子们因而叫我们“山东棒子”。我们的母亲们虽不是山东女人,但由于嫁给了两个正宗山东男人,也就早已接受并习惯爹娘的叫法了。
始终像个哑巴蹲在窗口补鞋的子卿父亲,这时才郑重地哼出一声,严厉地说:“打架还行?不揍还行?再打架,非揍扁了他不可!”
光说了话,没抬起头。
子卿呢,则胆怯地往炕角缩去。
我母亲说:“我可不是领儿子来告你儿子状的。我是领儿子来向你儿子赔罪的。听我儿子说,把子卿的鼻子打出血了呢!”——望着子卿又问:“子卿,是把你鼻子打出血了吗?”
子卿低声嘟哝了一个字:“是……”
母亲就使劲儿拧我脸:“你把人家鼻子打出血了,又害人家挨了一顿揍,你还觉得委屈!你倒是有什么值得委屈的?快给子卿说句赔罪的话儿!”
我嘟哝:“子卿,我再也不跟你打架了……”
子卿母亲赶紧把我扯到她身后,护着我,对我母亲说:“拉倒吧拉倒吧,谁跟谁呀!俩孩子打架,一个不怨一个的事儿,赔的什么罪啊!亲哥俩还有打架的时候呢!……”
子卿父亲也说:“拉倒吧。”
他仍专心致志地补鞋,仍没抬头。
随后我母亲就和子卿母亲聊起来。无非都说些她们那个松花江边儿上的小小渔村,景致多么的美好,人际多么的友善。夏季里大人孩子洗衣服洗澡是多么的方便。听她们那口气,仿佛迁到城里来住,摇身一变成为了城里人,其实是件很吃亏的事。
子卿父亲这时抬起头来了,表情很郑重地问母亲们:“后悔了?”
两位母亲互相看看,子卿母亲便不作声了,而我母亲却说:“有点儿!”
子卿父亲说:“那你让晓声替你给我老弟写封信,跟他商议商议,干脆咱们两家再迁回你们那个巴掌大的小渔村去算了!”
两位母亲又互相看了一眼。
我和子卿也不禁地互相看了一眼。我们都不留恋“脏街”。尽管我们都是在“脏街”出生的。我们都经常听母亲们在一起讲她们那个小小渔村里的人和事。既然它是一个非常美好的地方,我们当然都希望父母们能下一个果断的决心,告别城市。更准确地说,是告别这条不值得人留恋的“脏街”,带领我们回到它那里去。哪怕是回到父亲们的山东老家去,也是我们非常之心甘情愿的啊!据我们想来,中国的任何一处地方,与“脏街”比起来,肯定的都不失为一个值得祖祖辈辈生活下去的好地方吧?
两位母亲的目光,又缓缓地移在我和子卿身上。
子卿母亲说:“那,两个孩子怎么办?我们那儿又没学校,他们不上学了吗?”
我母亲叹了口气,也说:“是啊是啊,一想到两个孩子,这决心就不好下了呢!”
子卿父亲说:“那你们以后,就不要再当着孩子们的面,说些你们那个巴掌大的小渔村多么多么好的话!说些你们后悔不后悔的话!我和晓声他爹,小小的年纪就一块儿‘闯关东’,先是在城边上赖着混,后来终于和老婆孩子混进了城里,是那么容易的吗?这其中的苦辣酸咸,别人们不清楚,你们心里还不清楚吗?”
我母亲抢白道:“咱们这儿也算城里呀?”
子卿父亲瞪起了眼睛:“怎么不算?咱们两家有户口本儿没有?有粮本儿没有?都有!都有就是城里人!连政府也承认的城里人!你们当我们拖拽着你们往城里混是为啥?为我们自己?不是!是为他们!……”
他用握在手里的锥子指指子卿,指指我,接着又说:“为他们将来有文化,出息成两个文明人,跟我们当父亲的不一样!我腿残了,就不说我了。那就说俺那老弟!他现如今是工人阶级了不是?是啦!可没有文化的工人又是什么?旧社会叫臭苦力,插上条尾巴人家就把你当成头驴!拼上我们这一辈子,有苦往肚子里咽,也得叫子卿和晓声,跟我们不一样!……”
子卿父亲涨红了脸,说得格外激动。
两位母亲听着他的话,表情渐渐地肃然起来。
我和子卿也不禁地都装出肃然的样子。我望着子卿,觉得父辈们,是把什么无形的,但是却异常沉重的东西,压在我们的身上了。子卿的眼睛告诉我,他当时心里也是这么觉得的。那一时刻,我们内心里部充满了对我们的父辈们,母亲们,和我们自己的大的体恤。我们都明白了一点,无论我们多么地讨厌这一条城市边儿上的“脏街”,看来我们也得和它常相厮守了……
“外边有人等着没有?”
某天,子卿在公共厕所里大声地这么问。
我听出是他,不愿马上回答。
隔片刻,子卿又大声问:“外边就没人等着吗?”
我忍住笑说:“有人等着,你快点儿!”
分明的,子卿也听出了是我的声音,又隔片刻,在里边搭讪着说:“是你小子呀!”
我说:“不错,是我。”
子卿说:“求个事儿行不行?”
我很干脆地说:“不行!”——心想,你在里边屙屎,能求我什么好事儿?难道叫我帮你使劲儿不成?
子卿低声下气儿地说:“行吧!我忘带手纸了,分我一半手纸咋样?”
我一听,心里别提有多幸灾乐祸,说:“活该!”
他说:“‘俺弟’,别跟哥这样嘛!”
只有他父亲跟我父亲说话,才可能这么说。
我心想——“俺弟”是你叫的吗?跟我来这一套?来这一套也不给你面子。
我仍因前几天我们打那一架多少有点儿记他仇。
他说:“你就这么不重情分啊?你忘了我对你好的时候啦?”
我说:“忘啦!”
他说:“那,我出不去,你可也别想进来。”
我说:“那你就一辈子蹲在厕所里吧,我回家去了!”
我说完,绕着厕所跑了一圈……
子卿在厕所里高叫:“哎,哎,‘俺弟’!‘俺弟’你别走嘛!”
我听了,心里又多了几分幸灾乐祸。
但是,比较而言,在忍耐力方面难以持久的,毕竟不是子卿,是我。
子卿猜测到了我其实并没离开,反而在厕所里大声唱起歌来……
他也唱出了几分幸灾乐祸。
我开始觉得痛苦了。
我又憋了一会儿,实在憋不住了,终于不得不问:“你到底出来不出来哇?”
子卿说:“暂时又不想出去了!”
我说:“‘俺哥’,快点儿出来吧,我都要屙裤裆里了!”
他说:“活该!你屙裤裆里我才高兴!”
接下来自然轮到我央求他了。而结果是——我走入厕所,将我带的手纸一分为二,将面积明显大些的那一部分,恭恭敬敬地奉献给他……
我从厕所出来时,见他站在厕所外,没走。
他说:“出来了?”
我说:“我又不想屙完了还蹲在里边唱歌!”
他得意地一笑:“我在等你。”
我说:“我可没求你等我。”
他说:“那就算我自己乐意等。‘俺弟’,咱俩以后别怄气了,啊?”
他说完,将胳膊亲昵地搭在我肩上……
从此我们再也没互相同过别扭。我们就像当年“脏街”上互相最亲爱的一对亲兄弟……
在我们全班,乃至我们全校,子卿始终是学习最好的几个同学之一。
我清楚地记得这样一件事——小学三年级的期中考试,他又得了“双百”。全班仅他一个学生得“双百”。公布成绩时,老师照例对他大加夸奖。同时叫起了三个不及格的学生,教训得他们一个个低垂下了头。三个不及格的学生中,有一个还是留级生。
放学后,我和子卿刚走到一条胡同口,被那三个不及格的同学拦住了。分明的,他们是预谋好了,专在那儿堵截我们的。
为首的留级生气势汹汹地对子卿说:“翟子卿,我们早就警告过你,不许你再考‘双百’,你为什么还故意考‘双百’?”
子卿说:“那我也不能故意往不及格考吧?”
对方一听更来气了,当胸捣了他一拳:“你让我们三个当众害羞,今天我们三个也非得羞羞你不可!”
我说:“你们干吗欺负人!”
他一推,将我推倒在地,恐吓道:“你又没考‘双百’,没你什么事儿,别找不自在!”
我爬起来,对子卿说:“子卿你别伯他们!要打就打,我帮你!”
子卿却说:“那,你们想怎么羞我?”
他们说——得子卿从他们胯下钻过去才肯放过我们……
子卿听了,默默将书包从身上取下,递给我。
他们以为子卿真想和他们打架,都防范地摆好了姿势。
我知道子卿是不敢和他们打架的。倒不见得是因为他多么的怕他们。其实他是很能打架的。他内心里根本不至于怕他们。他是怕他的父亲。他实在是太怕他的父亲了。他父亲对于他来说,简直就是一位上帝似的。他因和我打那一架挨了他父亲的揍以后,再受到挑衅甚至受人欺负,就学会了一个忍字……
子卿又默默脱下打了好几处补丁的裤子递给我……
这使他们非常困惑,面面相觑,搞不明白子卿究竟是要干什么?……
子卿却说:“我钻……”
子卿说完,子卿就双膝跪下去了……
而他们,这时都蛮横地笑了。他们一个个叉开两腿,一个站在另一个的身后……
当子卿从他们第一个人的胯下钻过之后,我发现他们第二个人将手伸进裤裆里去了,我立刻明白了他想干什么……
我大叫起来:“子卿,别钻了,他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