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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她什么也未再问。什么也未再说。缓缓地,她将身子向窗口转过去了。我觉得那时有一种忐忑的阴影笼罩了老人家的双眼……
“嫂子”走入客厅,一边撩起围裙擦手,一边说:“妈,晓声弟,我做好了,咱们吃吧?”
老人家背对着我,背对着她,凝望着窗外,仿佛没听见。
“嫂子”便将疑惑的目光投向我,似乎在问——妈怎么了?你和妈谈了些什么?
我说:“大娘,嫂子请您吃饭呢!”
“哦,哦,好,吃饭……”
老人家这才转过身来,朝“嫂子”笑了笑。我看得出老人家笑得很勉强。“嫂子”想必也看出了这一点。她赶紧走过来。蹲在床边,替老人家将拖鞋套在脚上……
我和“嫂子”一左一右,搀着老人家离开客厅,来到饭厅。
“嫂子”真是个洒脱的女人,一个小时内,就将冷菜热菜摆满了一桌子。而且,每样菜看去都做得很内行。
她柔声细语地问:“妈,是您坐上座,还是请晓声弟坐上座?”
我急说:“当然是大娘坐上座!”
老人家却说:“不,孩子,你是大娘的贵客,你坐上座。”
我哪里肯坐上座!
我红了脸,用目光求援地望着“嫂子”说:“大娘是长辈,就算我是个客,也是晚辈,怎么可以坐上座?再说今天还是大娘的生日!……”
老人家却固执起来,板着脸说:“正因为今天是我生日,你们两个晚辈,都该哄我老太太个高兴才对!你不坐上座,我就不入席!……”
她果然犯老脾气地站着,不肯入席。
我一时很窘。坐上座觉得不妥,不坐上座又明摆着似乎不行,一个劲儿为难地挠头。
“嫂子”笑了。
“嫂子”调和地说:“这样吧!咱们把方桌改成圆桌……”
她就撩起桌布,扳起了折下去的桌边,于是方桌变成了圆桌。
“妈,这就不分什么上座下座的了。您坐中间,我和晓声弟坐你两旁,行不?”
“嫂子”像哄一个小孩儿似的。
老人家犹豫片刻,终于点头道:“这行,还是我儿媳妇会安排。我听我儿媳妇的!”
我落座后,内心里悻悻地诅咒着“……子卿,子卿,你这个混帐小子!你又跑到外地去挣大钱,倒害得我替你在你家里当儿子!干脆你连妻子也别要,儿子和丈夫的义务都让我替你承包了得啦!……”
那顿饭吃了很久。为了使气氛显得亲热祥和,我和“嫂子”频频向老人家敬酒。我们之间也频频敬酒。好在是一瓶低度的甜丝丝的果子酒,有丰盛的一桌子凉菜热菜佐着,都没显出过量的样子。
饭后,老人家说困了,想先睡。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不胜酒力,说着就拖过枕头,身子一歪,躺倒下去。
“嫂子”忙说:“妈,你再撑一会儿睡。不漱口就睡可不好!”
于是她兑了一杯温水,一手将杯擎在老人家嘴边,一手从后揽着老人家身子,让老人家半依在她怀里漱口,请我端了水盆在床前接着……
待老人家漱罢口,“嫂子”又说:“妈,您得把假牙摘下来。我替您刷净了泡上。戴着假牙睡也不好……”
于是老人乖乖摘下了假牙丢在杯里……
老人家临躺倒前,望着我说:“孩子,你别忙走。陪你嫂子多聊会儿。你也不是个抬脚就回家乡的人,见一面怪不易的。你要愿意,你就别回宾馆了,你就住下。咱家又不是没你单独住的屋……”
“嫂子”去绞了一条热毛巾,替老人家细致地擦了遍脸,接着细致地擦过了双手,然后才替老人家盖上一床薄被。
她双膝跪在床上,回头望着我问:“你说敞着窗,妈夜里会不会着凉?”
我说:“不至于吧?”
她说:“那就敞着。”
可她下了床,又有点儿不放心起来,探身窗外看看天说:“好像要下雨,还是关上窗吧!”
于是把窗关上了。拉严了窗帘儿。
“咱们过那边屋去坐吧好不?”
她轻声问。她的表情分明地是在告诉我——她怕我说走。希望,甚至是渴望我陪她多聊会儿。
我点了点头。
于是她熄了灯,在前边引我离开了客厅……
我安安静静地坐在另一个房里的沙发上吸烟。就是有巨大的鱼缸和一排书架那个房间。一支烟还没吸完,“嫂子”已洗过了脸,拿着一柄梳子翩翩而入。
她眼瞧着我,一边扰着长发,一边说:“你也漱漱口,洗把脸吧。我已经替你兑好了热水。”
我说:“嫂子,你可真周到。”
她低下头,温婉地笑了。
我洗罢脸,手拿着毛巾,出神地端详着镜子里的我自己。忽而觉得自己并非一个相貌平庸的男人。起码不像自己总是很惭愧地认为的那么相貌平庸。这一发现使我内心里暗暗激动不已。那一天以前,在女性们面前,我一向半自觉半不自觉地寻找这样一种自我感觉——虽然我很丑,但是我很温柔。仿佛只有这样一种在女性们面前的可怜兮兮的自我感觉,才是对于我最准确的一种自我感觉。而在我照镜子的那一时刻,我却很奇异地寻找到了另一种自我感觉似的。它悄悄告诉我——你并不丑。而且你很温柔。温柔的男人不可能是一个丑男人。全体女人都是这么认为的。这是女人们的男人观。这是女人们的一条真理。
惑惑地我觉得,仿佛也是那个好看的,我该叫“嫂子”的女人正在悄悄地传达给我这样的自信。她每看我时那种亲近的目光,她每开口说话前那种脉脉含情似的微笑,她每说话时那种悦耳的南方音韵的伊依款语,似乎都悄悄传达给我一种我应具有的自信。
而她正在那个有巨大的鱼缸和一排书架的房间里坐待着我。落地灯的橘红色的灯罩,将那个房间里的灯光营造得又温馨又令人迷幻……
我不禁问我自己——你是谁?你究竟是作家梁晓声还是“大款”翟子卿?你为什么动辄想象你不是你自己而是你被一些人们称为“华哥”的童年伙伴翟子卿?你为什么对他的母亲怀有真挚的亲情而对他的妻子竟怀有蠢蠢欲动的邪念?亲情和邪念都包含在你的内心里,你的心灵能包含得下吗?你能扮演好这两种对立的角色吗?
“嫂子”的面容出现在镜子里。
我掩饰地搭好毛巾。搭得比战士在军营里还符合标准。
“嫂子”在洗漱间门外哧哧地笑。
我转过身,满脸窘态地望着她,一时变得像个哑巴。
“你没事儿吧?”
她轻轻地问。
我说:“没事儿。”
感到喉间干涩,说出的话也是嘶哑的。
“真没事儿?”
“真没事儿。”
“要是头晕,我就安排你到子卿的房间睡会儿?”
“头不晕。”
“那你方才是怎么了?”
“我常独自对着镜子发呆。”
“为什么?”
“我常觉得自己丑。”
“是——吗?……”
“是的。”
她低下头又笑了,随即抬起头说:“你不丑……”
“……”
我的心在胸膛里怦怦地跳。
“你酒量很小是不?”
“是的,很小。”
“那,你今天喝得可不算少。”
“我今天高兴。”
“真的?”
在我听来,她问的分明是“为什么”。
我说:“今天是大娘的生日。我小时候,大娘像我的另一个母亲。我第一次陪大娘过生日……”
她说:“我还以为你喝多了,胃里难受,会吐呢!不放心才过来看你一眼,没想到你在对着镜子发呆……”
她将她找过头发的木梳子递给我:“梳梳吧!瞧你头发乱蓬蓬的……”
她终于从洗漱间门外闪开了。
我和她都在沙发上坐下后,她端起茶壶,为我倒了一杯茶。
这时我发现茶几上放着一本书。是我早期的一本小说集……《白桦树皮灯罩》。黑龙江出版社出的。而且是翻开来,书页朝下放着的。
我立刻望向鱼缸。橘红色的落地灯光自上而下瀑照在鱼缸内,使鱼缸里的水也变成了淡淡的橘红色。仿佛兑进了红葡萄酒似的。鱼们大多静静地潜在水底,一动也不动。看去宛若一些标本。只有那几条品种高贵的“银龙”,仍在款款摆动丰满而修长的身躯,仪态万方地游着。落地灯光使它们那原本银光烁烁的鳞衣,也镀上了一层淡淡的橘红色。从它们的脊鳍部开始淡下来,越至腹部越淡。那情形好像它们在银光烁烁的鳞衣外,又披了一袭薄得看不到经纬织络的纱巾。这些鱼缸里的“贵妇”和“绅士”们,显得那么的悠然闲逸。
对于我,当发现别人在看自己的小说的时候,那心理上的第一种感觉,最初的感觉,其实并非如某些人们所想象的是一种多么良好的感觉,而首先是一种害羞的感觉。就好比一个少女的内衣,被别人当着她的面拿在别人的手里。十余年来,我将自己一次次掰开了揉碎了,搓撒在我的创作中了。尽管难免常用遮遮掩掩,矫揉造作甚至文过饰非的词句近乎本能地“包装”自己,但阅读眼光稍微成熟一些的男人和女人,轻轻巧巧地就会将那些“技艺”性的词句从我的作品中抚去,而显见地看到由我变成为的一个男人的无数碎屑。哪怕用地摊上卖的最廉价的放大镜一照,一个男人的某些本质都可能会一览无余。而一切本质的东西从来都是不美妙的。好比对于外科医生,不论躺在手术台上的是美人儿还是丑女,她们的腹腔一旦被剖开脏器都是一样的。并且都是这世界上最不值得以欣赏的眼光观看的东西。正是这一点,使我发现别人在读我的小说的时候,首先产生的是一种害羞的感觉。接着产生的便是一种恓惶的感觉了。如果对方是女性,我则不但害羞,不但恓惶,而且无地自容了。并且每每会产生相同的古里古怪的想象——想象对方当着我的面拿起我的书一抖,于是抖落一地“技艺”